長河悲咽30(1 / 3)

第二十八章公判大會

人們大概都會有一個感慨,時下新的事物不經意間便會出現。重要的是它又總是能迅速地蔓延開來,尚沒有弄清它的源頭呢,便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邊。往日,除非你到了祖國的心髒北京,才會光臨那雄偉的天安門廣場。而今,不光城鎮,連一個個極普通的村莊都有了自己的廣場呢。而且都有它自己的名字,至於它是否擠占了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那當然是另一碼事了。

靜河的健身廣場位於縣城的中心,縣委大樓的前側。竣工剪彩那天,人山人海。人們顯然對它相當的向往,包括鄉下村裏的人們在內的男女老少,一下子湧到了這裏。站在縣委五層大樓的樓頂朝下俯瞰,全是黑壓壓的人頭。那黑壓壓的人頭又在悄悄地不斷地移動著,其中發出嚶嚶嗡嗡的聲音。偶爾可聽到幾聲孩子的尖叫,以至於帶動起來與廣場毗鄰的寬寬的勝利路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人們在腳踏實地地體驗這廣場的平坦寬廣之外,便是扭動著腦袋,轉動著眼球,欣賞或曰審視著它的各種設施:廣場中心是一座雕塑,頗大且有半人高的基座,基座周圍有著不鏽鋼護欄。而那碩大的不鏽鋼雕塑主體便高高地矗立於基座之上。人們仰視便可看出那其實隻不過是“Ζ”字的形狀,再有一稍彎曲的“1”插於其中。位於“1”的最頂端,鑲嵌著一圓球狀物。整個雕塑取名“21世紀之光”。廣場的西側有一條曲曲彎彎的石子路,石子路旁有類似體育場上的雙杠、單杠、鐵索鏈子之類,以及像自行車座似的坐在上麵配合以雙臂的拉動,整個身體便可一曲一伸的健身器材。還有隻須兩隻腳踏板便可使兩腿大幅度劈開,或並列著起起落落,叫不出名字的健身器材。廣場的南側便是埋設在地麵下的噴水設施。露在表麵的隻不過是或圓形、或長方形的鐵網,突然間自地下噴出的柱狀、傘狀的水柱,變幻著五彩顏色,再自半空中滿天散落下來。便令人們嘩笑著,躲閃著。大些的孩子不惜淋濕了衣服,嬉鬧著穿行於那水柱之中。而廣場臨路的北側、東側便是花池、花盆了。當然,最招眼的便是矗立於廣場最西側的那隻大屏幕了。

而這樣的一個廣場一旦落成,便真的立即成了眾多的人們的活動場所。首先進入這個廣場的是一支秧歌隊。幾乎是一色的中老年婦女,張開的兩手抓著腰間係著的一條長長的紅綠綢帶,隨著步子的跳動,上上下下的翻動著。最重要的是他們有著一套與之配套的鑼鼓班子,司鼓打鑼的卻是幾個老頭子。幾乎是完全固定的鑼鼓點,“叮——叮——叮咣叮,叮——叮——叮咣叮——”那聲響傳得很遠,引得廣場東側勝利路上行人們的側目。接著,便集聚起一班打拳的。男女老幼皆有,前後左右一米多的距離拉開來,便占據廣場一大片。而且全著一色的練功服,黑色、白色、紅色、灰色的皆有。一色的亮光綢布所作,肥大寬鬆。錄音機一經打開,“臥似一張弓——站似一棵鬆——”的曲子一響,便舞將起來。出拳、踢腿、扭腰、拗步,一招一式相當的到位。卻一打,便是一套一套的,陳式太極拳、楊式太極拳、24式、48式,再太極刀、太極劍的,一套接一套地打下去,正合乎廣場的名字“健身”這個主題。而到了晚上,華燈初放,廣場四周圓球形的、樹枝狀的,包括埋設在地麵以下的各式燈光亮了起來。尤其是那設於大屏幕背側的彩色的探照燈光,兩束光柱斜刺裏刺向夜空。這時,喇叭中“咚咚鏘鏘”的舞曲便響了起來,男男女女的舞客便陸陸續續地聚攏了來,一對一對的男女便摟抱到了一起,旋轉了起來,舞了起來。一曲又一曲,引得眾多的群眾圍觀。隻要看看這個廣場,便頗有天下太平歌舞升平的意境了。

那個高思明也來到了廣場上,然而,這個老革命、老同誌高思明踏上了廣場,緩緩地邁著方步,扭著腦袋四下裏看過,卻沒有表現出一絲的欣喜的表情。與他同行的另一位老夥計問他:“怎麼樣?”言外之意是說這個廣場搞得很好吧?而高思明一句話不說,靜靜的樣子,而心裏卻不平靜:他先是在腦子裏突然映出就在腳下的位置當初本是一座相當漂亮的影劇院來著,而影劇院的一側又是一座花園——中心花園。他的思緒甚至還由此延伸得更遠一些,想到,當初(“文革”中)那個紅極一時曾躋身於縣革委會籌委會副主任的劉中意,自政治舞台上跌下來後便是被貶到這個影劇院,也才遇到了那個白景麗的。而他的思維又即自這個方向扯了回來,轉到了另一個方向:可要了廣場,卻沒了影劇院、中心花園?這麼大一個縣城僅有的這一個影劇院都不要了?他的思緒再一轉:就這麼一個廣場,竟用去了一千多萬?為什麼那個副縣長周同慶隻說了一句“一個廣場三百萬還不夠?”便即被弄到了政協?後來,他終於知道了底數,承攬這個廣場建設工程的竟是副市長崔躍成介紹給縣長助理方紅生的一個人,知情人士說這個人就是崔躍成的弟弟。這時,高思明的視線便投向位於廣場西側的那個大屏幕,那大屏幕正變換著畫麵,然而,卻血紅的一片,幾乎辨不出那上麵人頭的鼻子、眼來,心裏便知道,這大屏幕一開始根本就是一件不合格的殘次品嘛!善良的老百姓呀,你想過這一個工程下來,那位老板即副市長崔躍成的弟弟的腰包裏賺了多少票子嗎?而那個數字,又是多少個下崗職工多長時間才可能得到的?當你明了了這些,你還真的能高興得起來嗎?

果然,廣場帶給人們的並非都是歡樂。“健身”廣場也有被挪作他用的時候。也就在這個廣場上很快便發生了一件引起更多的人們感慨的事:公判大會。即對那個刺殺王順昌的殺人犯趙曉青的公判,即宣判其死刑立即執行的公判大會。與會者包括全縣各個機關企事業單位的代表,顯然有著統一的組織,成縱隊占據各自的位置。實際上,更多的便是自發前來看熱鬧的男女群眾。他們沒有了任何的組織秩序,就擁擠在正式與會人員的後邊,與之完全融合為一體,黑壓壓的幾乎占滿了整個廣場。而就在廣場北側臨時搭設了主席台,主席台上方懸掛著“公判大會”的白布黒字會標,一列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在主席台前麵向群眾一字排列開來。不一會兒,遠處便響起了淒厲的警笛的響聲,顯然,不是一部警車的響動,而是幾部、十幾部甚至更多的警車的鳴叫。“嗚哇——嗚哇——”響成一片。它似可穿透人們的心似的,令人膽戰。一旦警車近前了,隨著那警笛的聲音的增大,也便可看到警車頂上圓形的或長形的警燈的閃爍。整個廣場的氛圍便顯得異常的緊張了起來。人們對台上的主持人開始究竟講了些什麼似乎並沒有太在意,而一旦高聲宣布“將殺人犯趙曉青押上來!”之後,所有的人便一起伸長了脖子,有的還踮起了腳尖,朝著台前觀望著。這時,人們便首先聽到了重重的鐵鐐與石板摩擦的“嘩——嘩——”一下一下有節奏的動靜。循著那動靜望去,便看到一個“光頭”自整個會場的左側一角的警車旁,由一左一右兩名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押了上來。“光頭”越來越近了,終於現出了整個的一個人,是趙曉青!看去,粗麻繩自他的脖後緊勒下再沿著兩隻胳膊左右繞到背後,近前的人們便可清晰地看到在離會場近了的那一刻,趙曉青的頭頗為吃力地抬了一下,似乎要在人群中尋找什麼人似的看了一眼,那眼神裏是頗為安詳的神色。隨之被一旁押解的武警戰士的一隻大手按了下去,便低下了腦袋,再也沒有抬起來。人們似乎在這之前無不知道他殺了那個王順昌的罪狀,也便沒在意判決書到底說了些啥似的,直到聽到了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聲音,再把目光投向了他的時候,便早不見了他的禿腦殼,左右兩側武警戰士的態度,也隨著“立即執行”的宣布而起了變化,這四個字儼然成了分水嶺似的,大手猛地將其幾乎整個上身按下,整個身子變成了一張弓的樣子,禿腦殼要觸到地麵上似的。聽去,那鐵腳鐐的動靜也早變了節奏,早沒了剛押上來時的緩慢。那淒厲的警笛便再次驟然響起,人遂被押了下去。人們朝著他望著,直到望不見了。耳邊便似乎有一聲清脆的槍聲在那遠處“啪”地一聲驟然響起。一個鮮活的生命便永遠地終結了!誰也說不清此刻的人們心裏翻騰的是什麼。

參加了這次公判大會,親眼目睹了殺人犯趙曉青留給這個世界上的最後影像的,有幾個趙曉青當年在縣水利學校的同學,其中便有畢業後憑借其父的權力,分配到縣工商行而今已經升任科長了的高寶麗;當時的副縣長的女兒,而今已經是電信局長了的高淑燕;當然,還有幾位當初隻因背景不同而在社會上立足的崗位也不同,以至於其後來人生發展的軌跡竟然有巨大區別的同學。就在散會後人們陸陸續續地撤離會場的時候,這些或許因為各自的工作忙,平時照麵並不太多的昔日同學,竟然在另一個同學的公判大會上見了麵。先是打個招呼,便即將話題轉到趙曉青這個昔日同學的身上,高淑燕一副西服革履的模樣,看看另幾個同學,一臉痛惜的表情,重重地搖著自己的腦袋,長長地“咳”了一聲,說:“咋走到了這一步呢?”話裏包含著對昔日老同學無限的惋惜。高寶麗同樣搖著頭,一臉的無奈,回應著對方的話:“可不是唄?真沒想到,會走上了這一步!”語氣裏非常明顯地聽出了與那個死刑犯趙曉青感情間的距離與不解。另一名同學劉鳳飛聽了,臉上則現出了一絲笑,一副輕鬆無虞的樣子,說:“真沒想到,咱那些老同學中,竟然出了一個殺人犯!”高淑燕顯然由趙曉青又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同學,那就是趙曉青的妻子鄭玉鳳,問:“咱們那個女同學鄭玉鳳現在咋樣呢?”另兩個也突然想起來似的,附和道:“是呢,她咋樣呢?”社會地位的不同,果真造成了二者之間的距離。他們絕非真的對她關心,而僅僅是出於好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