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悲咽30(2 / 3)

此刻的鄭玉鳳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趙曉青被宣判執行的信息,而是知道了卻不可能參加的。此刻,她正在她的小女兒的墳前痛哭。小女兒與上兩輩子的一個男人結了陰親,葬到了一起。

小女兒出事的當晚,來了一位客人。說是客人,實際上就是鄰居張大娘,她走進那個院子的時候,並沒有喊這家子的人,卻自顧大聲地念叨著,完全是自言自語的樣子,實際上是在向屋裏的人通報來了人的信息:“看這,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說歿就歿了……”屋內悶頭坐在椅子上的趙長增以及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抹著眼淚的女孩的母親鄭玉鳳便知道來了人。同時,完全是自聲音裏也便知道是張大娘來了。張大娘朝著鄭玉鳳看了一眼,像接著她剛才的話似的,又說了一句:“看這,別光哭了,哭也哭不活了。”她的話顯然非但沒有收到勸解的作用,反而引得鄭玉鳳更加痛心起來。她突然蹲了下去,整個身子一偎,便就地坐到了地上,雙手拍打著地麵,“哇——”地大哭了起來。她的眼睛閉著,大張著嘴,仰著腦袋,一伏一仰地哭。隻是“咦呀呀——”地哭,卻並不念叨什麼。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與兩行清鼻涕混合到了一起,她也不抹一把。張大娘便過去伸出兩手來伸到她的兩個臂窩裏,要扶她起來的樣子,嘴裏念叨著:“別哭了,身子要哭壞的。”她的話顯然沒有任何的作用,她便大聲地說:“別哭了,別哭了,我這兒有正經事兒要跟你們商量呢……你老是這樣哭,啥事還不都耽誤著?”

趙長增顯然也在無聲地抹淚,聽了張大娘的這話,便招呼大娘:“嫂子,你坐吧。”鄭玉鳳抽泣起來,真的止住了哭。張大娘說:“我給咱孩子找了一個主兒。”她的話一出口,屋內頓然安靜了下來。趙長增以及鄭玉鳳當然都是知道當地的一個習俗的:沒有成家的閨女,不管多大,一旦出了意外,突然夭折,是不準也不可能進自家墳塋地的,總要找一個同樣單身而先亡的男人與之並骨,即所謂結陰親,而那個男的早亡人或許是個老單身漢,或許僅是個男孩子,或許是溺水而死,或許是暴病夭折,或許早死掉了幾年、幾十年,這一切,都無關緊要的了。

趙長增沒有接張大娘的話,卻將頭抬起來,目光投過去,顯然要聽聽她接下來的話。鄭玉鳳依然抹著眼淚,而耳朵還是在認真地聽著對方的話的。這時,張大娘緊接著說:“就是王治海的那個叔叔王根山。”鄭玉鳳知道王治海,卻並沒有聽說過他的什麼叔叔王根山,便睜大眼睛盯著公公趙長增,明顯的是要看看他的反應。趙長增聽了,猛地一驚的樣子,兩隻眼睛瞪得老大。他的手掌一下子落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突然大聲地叫道:“行!”

趙長增的情緒意外地振奮了起來,他顯然知道兒媳鄭玉鳳是不了解這個人的,不待張大娘多說,便主動地給兒媳講解這個人:“我知道他,王治海的叔叔王根山,他是37年劉鄧領導的八路軍129師自陝北到山西再到咱這兒時,參加的八路軍,梅花渡那一仗打死了一百多個日本鬼子,他是立了大功的。後來死在了戰場上,……好樣的!”兒媳鄭玉鳳認真地聽著,不知怎麼,她聽著這些敘述的時候,腦子裏便映出在電影裏看到的我們的戰士向著鬼子“砰砰”開槍射擊的鏡頭。

趙長增說著,突然哽咽了起來,卻依然說:“咱這妮子是讓日本鬼子的炸彈炸死的,跟了他也好,讓他多打幾個日本鬼子,替咱妮子報仇!”趙長增一定是糊塗了,在他的心裏,那個人還活著,還會替自己的小孫女報仇打鬼子。鄭玉鳳再一次突然“哇”地哭了,痛哭流涕的樣子,嘴裏嘀咕著:“讓他替閨女報仇……啊哈……”她的哭聲很大,張大娘嘴裏也嘀咕著:“好,好,讓他替咱妮子報仇……”她也哭了,抬起手臂來抹著眼淚。

小孫女是被裝在鄭玉鳳騰出的一隻盛衣物的箱子裏埋的。實際上這孩子已經沒有了全屍,是鄉鄰們幫助她將炸彈炸飛了的肢體撿回,填到那隻箱子裏的,根本就不可能有一個囫圇屍首。由幾個嬸子、大娘架著幾乎哭昏死過去的鄭玉鳳的胳膊,不讓她近前,隻是將她給孩子準備的四季衣服還包括幾件玩具,替她放入箱子裏,便“啪嗒”一聲蓋上了那箱子蓋。而與之並骨的那個王治海的叔叔王根山其實就根本沒有屍骨。他是戰死在抗日戰場上的,解放後家人曾多次找過其屍骨掩埋的地方,但根本就無從找起。這樣一來,族人們便找來一塊青磚,在上邊刻上他的名字,在其位於村北的墳塋地其父墳堆的下首本應該屬於他的位置,挖了一個墳坑,將盛著小孫女肢體的那隻木箱子連同那塊刻上了名字的青磚葬到了一起。高高的墳頭上插上了紅紙幡兒,那被剪了條邊的紅紙幡兒上寫著“四方玉女引魂入墓”幾個字,在風中呼啦啦地飄著。

也就在幫忙的族人們往那墳堆上添了最後一鍬土後,鄭玉鳳便一下子撲倒在那墳頭前,她的已經嘶啞了的嗓子隻“啊”了一聲,便沒有了動靜。她昏死了過去,身上沾滿了新鮮的泥土。

而與這個小孫女幾乎前後腳出事的趙曉紅的後事的處理,便與之有了不小的區別。那個趙長增仍認為那位張大娘還要來的,因為葬身大火的女兒同樣沒有出嫁,按照當地的風俗也同樣要如此處理後事的。但後來那位大娘沒來。趙長增等不得,便主動去找。張大娘真的答應了他,考慮了遠遠近近的不論什麼原因而夭折的未婚男子,終於想到了剛剛暴死的那個年輕男子亦即修了假墳領了補助而留下神秘傳說的那位。豈料張大娘一吐口,對方家人便連連擺手,不停地叫著:“不要,不要!那麼多男人弄過的破貨,連日本人都……俺可不要!”邊說著邊伸出兩手來,朝外推搡著這位大娘。後來,這個被燒成炭一樣的女子孤零零地被埋在一處荒野。而第二天,聽說那個小土堆便有野狗刨過。

其實,在趙曉青被宣判之前,鄭玉鳳被安排了一次探視的機會的。在得到這個機會的時候,趙曉青的父親便在心裏感謝司法部門的這種安排,隻是他也即意識到這或許也就是家人與兒子最後一次見麵的機會、說話的機會了。他的眼神裏愈發地發呆,他總覺得不知道應該跟兒子說些什麼。他在腦子裏反反複複地思索著一個問題,偏偏這個問題卻永遠解不開似的:兒子作得對?幹得好?不可能!明明殺了人,還作得對幹得好?兒子做得不對?不該那樣幹?不那樣幹又能咋著?像自己一樣窩囊一輩子?知子莫如父,他雖然並不曾與兒子有過更多的交流,但兒子的每一個心態他都是了解的。這個矛盾永久地折磨著他,眼裏便模糊了起來,他便看到兒媳鄭玉鳳準備東西要去看兒子,那時,小孫女還不曾出事,他提醒兒媳:“不要帶孩子了,孩子還小。”兒媳知道公公的意思,是怕小女幼小的心靈受了刺激。公公的腦子顯然有些亂了,待了一會兒,卻又說:“帶著孩子去吧,讓孩子再看他爹一眼。”鄭玉鳳的心裏明白得很,她想:我得帶著孩子,丈夫是想見到孩子的。

她還在屋裏轉磨磨,似乎還要給丈夫捎些什麼,公公看出了兒媳的心思,說:“啥也不用帶,啥他都用不著了。”的確是的。

是鄭玉鳳帶著孩子被提前安排到接見室裏候著的。趙曉青被人押著在鐵欄杆隔開了的另一個室裏一出現,他的臉便轉向了這裏,急迫地靠近一些,便自鐵欄杆裏伸出兩隻手來。幾乎是同時,他叫了一聲妻子的名字:“玉鳳——”當他抓到了同樣急迫地伸過來的妻子的手腕的時候,便哽咽了起來,淚水滿麵,說不出一句話來。妻子鄭玉鳳同樣哭泣著,怎麼也控製不住自己,淚水直流。兩雙手緊緊地互相攥著,摩挲著,仍說不出一句話來。待了一會兒,趙曉青抽出自己的手來,再摸孩子的頭,摸孩子的臉。那孩子也哭著一聲聲地叫著:“爸爸!爸爸!”趙曉青終於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一定要帶好孩子……”鄭玉鳳隻覺得自己的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丈夫的樣子,哭著點頭。趙曉青突然聲音異常清晰了起來,嗓門也大了些:“你一定要答應我!”鄭玉鳳便想到丈夫是惦記著自己的公公,便連忙點頭,嘴裏“嗯”著。趙曉青卻說:“你一定要再找一個!”說到這兒,他反而哽咽得更厲害了,下麵的話便又斷斷續續的了,“你還年輕……”鄭玉鳳顯然覺得意外,連連搖頭,製止他:“不要說了,不要說了……”趙曉青似乎沒有聽她的,“……無論你跟了那個,時不時地替我去看一眼我那苦命的爹……拜托你了……我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