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趙曉青心裏一定預感到了什麼,他終於有了與親人見麵的機會後,便急欲將自己最惦記的幾件事一一向妻子作了交代。
然而,也正由於有了丈夫的這交代,才更加令鄭玉鳳痛苦不堪。丈夫最關心的小女兒卻幾乎在他話音剛落,便歿了,又死得是那樣的意外,那樣的慘不忍睹。對於要死的人的臨終囑托,已經答應了的,卻沒能兌現,又是那樣快地發生了,她不知道怎樣來麵對。
所有的打擊總是接踵而至的,誰知道丈夫惦記的公公也即出了問題,公公瘋了。
公公瘋得有些奇怪。那天,鄭玉鳳喂過了豬,便站在豬欄外,看那仔豬“哼哼”叫著擠擠撞撞地爭先吃食的樣子。自從小女兒出了事後,整個家裏,屋裏屋外愈發顯得空蕩蕩的,死寂得讓人可怕。公公頭上原本有著的幾絲青發,突然間全部白了。飯後便坐在北屋門前的一把小板凳上,眼呆呆的,像是盯著眼前的一個什麼地方。實際上視而不見,神韻完全沒有了,連耳朵也突然聽不到了聲音似的。兒媳鄭玉鳳把飯做好了,便朝著他喊:“爹,吃飯啦!”他沒有任何的反應,聽而不聞。需要大聲喊上三四聲,他才會如夢初醒似的,猛地將腦袋抬起,看著你,像是試探性地問:“哦,吃飯?”
而鄭玉鳳則一旦喂過了豬,也便整天整天地站在豬欄前看,似乎在這個家裏唯有那仔豬還能給這個家庭帶來些生氣,給鄭玉鳳帶來些許慰藉。即使這樣,也常常看著看著,走了神,眼前什麼也不存在了似的,傻了似的。臉上沒有了一絲任何的表情。兩隻眼睛奇大,卻不知不覺濕了,淚水悄悄下來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啪嗒啪嗒”地滴落到地上。突然“嗚——”地刮來一陣風,院內那棵棗樹上的黃葉子“呼啦啦”響過,再飄飄悠悠地落到地上,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鄭玉鳳身上打了一個寒戰,這令她醒了過來,眼珠轉動幾下。她一轉臉,看到了北屋前小板凳上坐著的公公,忙喊:“爹——進屋去吧!天冷了,別凍出病來!”
公公沒有任何的反應。她將聲音放大一些,再說一遍。這時,公公卻突然問:“我孫女呢?孫女呢?”鄭玉鳳心裏一驚,嚇了一跳,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隻看著他,心裏猶豫著。他接著說:“快去喊她回家,我要教她認字!”鄭玉鳳突然發現公公的腦子出了問題,便糊弄他說:“孩子出去玩了!”公公突然自小板凳上“噌”地站了起來。往日總要先將雙手拄到兩腿膝蓋上,再慢慢站起來的,此刻,卻噌一下子便站起來了。邊急匆匆地往外走,嘴裏邊念叨著:“我去找孫女,我去找孫女,教她認字!”
鄭玉鳳心裏“咚咚”地跳,上前攔他。他一掄胳膊,將她打開。鄭玉鳳不便硬攔,便跟在他的身後。心想,也許讓他到外邊去轉一圈,腦子便會清醒過來的。那時,才拉他回家。隻見他腳步“咚咚”的樣子,出了門,拐向西巷子裏。遠遠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蹲在一家街門前,手裏拿著石子玩。公公老遠便衝著那個女孩喊著:“孫女——我的孫女——”急急地走過去,遠遠地便張開了雙臂伸出了雙手,彎下腰來,將女孩攔在懷裏。鄭玉鳳知道他將人家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孫女,眼裏便湧出了淚。但不說話,隻盯著看。公公對那女孩兒說:“不學知識不行呀,孫女,我教你認字……”再順手撿起一根柴棒來,在地上劃了一道,嘴裏說:“念,1——”那女孩念過後他再劃“2”,教女孩:“念,2——”女孩念過後,他再在地上劃“A”,教女孩:“念,A——”女孩又念:“A——”他再劃“B”,教女孩:“念,B——”又是在這個字母的發音上出了問題,又是在與漢語的那個字的同樣的發音上產生了聯想。當他自己嘴裏發出這個聲音後,原本表情豐富的臉上,突然呆滯了,抬起頭來,兩眼裏失了神。他控製不住自己的思維,腦子裏先出現自己的老伴兒白景麗的影子,又出現了那個可惡的王順昌的影子。接著,又出現了自己的女兒的影子,又出現了那麼多的日本鬼子的影子。這樣待了片刻,他的右手突然一揮,猛地將手中的柴棒摔到了地上,又“呼”地站起身來,突然高聲罵:“混賬東西!”然後,腳步“咚咚”地趕路。兩隻胳膊猛地揮動兩下,再“呼”地打下去。然後,再接著罵:“混賬東西!你們這些混賬東西!”
鄭玉鳳緊跑幾步,拉住他的胳膊,喊:“爹,咱回家吧!”他的胳膊再猛地一掄,掙脫開來,仍是大罵。罵聲傳得很遠,引來三三兩兩的人們,指點著他的背影私語:“看,瘋了,瘋了!”
鄭玉鳳在去探望丈夫趙曉青的時候,丈夫趙曉青唯獨沒有提到自己的婆婆即丈夫的母親白景麗。其實,鄭玉鳳是最了解丈夫的全部心思的,她知道他的心裏極其矛盾,極其複雜。趙曉青幾乎是知道母親全部行為的。由此,他在心底無數次地詰問母親:咋能這樣呢?他在心底又無數次地怨恨母親。然而一旦他發現她受了愚弄,卻又即出手。或許他非常明了他為此要付出的沉重代價。然而,他靜下心來時,也曾想過,無論是父子還是母子,雖有著血緣關係,卻又都是獨立的人呢。自己向自己負責,自己走自己的路,自己也便獨享自己因此而得到的或甜或苦的結果吧!沒有辦法的事!
然而,白景麗有著自己最堅定的信念的:我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麼錯?而麵對這個家庭接踵而至的重大的社會變故,很難揣測她的思維的變化。隻是人們再也沒有在白日裏看到她走出自己的家門。然而,一到晚上,她便要走出家門的。是散心?有什麼目標?或許純粹地無目的地走走?然而,這晚,她卻走出了意外。
這晚,月光很淡,為房屋、樹木投下濃濃的黑影。她走出了門前的胡同,緩緩的步子,漫無目的的樣子。出了胡同往東一拐,又拐進了東西大街。街上的電線杆上有燈,燈光撒下來,街道裏便顯得有些清靜。這時候,沿街走走,還是很好的。然而,白景麗走了幾步,卻又往東一拐,拐進了一條胡同。走出胡同便可上河堤了,她的目的便十分清楚了。然而,偏在這時,猛地一個人影自一房角黑影處躥出。就在白景麗一驚的瞬間,那個家夥僅一步便躥到了路中央,長長的兩臂張開來,攔住了白景麗的去路。白景麗的心窩裏“咚咚”地跳了起來。她猛地站住腳,腦子裏尚來不及作出任何的反應,那個人影便“呼”地撲了過來。那一刻,還聽到這家夥嘴裏發出的得意的“哈哈”的笑。那動靜很低,但白景麗還是即刻辨認出這家夥是吳廣林。心裏同時反應出:可不,街邊便是這家夥的家哩。白景麗的胳膊便揮動起來。然而,沒有任何的作用。吳廣林的雙臂十分的有力,鐵鉗子一樣,緊箍著白景麗的腰,腳丫子便離開了地皮。直將她拖進那個牆角黑影處,再翻過一條斷牆,便拖進了吳廣林的破院子裏。接著,聽到“咣當”一聲,那是吳廣林腳掌踢到屋門的動靜。再後來,便將她扔到床上。吳廣林喘息著,倒退著,將手臂背到身後,關閉了屋門。再跨到床前時,白景麗掙紮著要起來的樣子,吳廣林猛地一掌又將其推倒下去,說:“想跑?我看你還想跑到哪兒去?你個賤屄,你以為你還值幾個錢?”吳廣林遂撲上去,壓到了她的身上,白景麗竟然沒有反應。
突然,街道上有很響的動靜,“混賬!混賬東西!”白景麗一驚,便立即聽出那是丈夫趙長增的聲音。那聲音在晚間非常響亮:“混賬東西!你們這些混賬東西!”
黑暗裏,白景麗的淚水無聲地流到耳邊,又滴落到吳廣林髒汙的散發出刺鼻異味的床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