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厚的三個廠子全建在村外,他沿著彎彎曲曲的街巷往村外走,先到了卷煙廠。卷煙廠名義上生產金葉牌香煙,其實在偷偷摸摸生產假石林牌香煙。前段時間,有人到上麵揭發這事,工商局來人查辦,說是不但要沒收非法所得,而且還要查封廠子,重重罰款,讓他緊張了好一陣子。卷煙廠是贏利大戶,他就指望它呢。無奈,趕緊掏腰包上上下下打點,鄉長周子濤也幫他說了幾句好話,事情才算過去。張道厚對告狀之人非常氣憤,我生產假煙,沒招你沒惹你,你嫌不好不買就是了,幹嘛非要去告狀?再說我掙了錢,並沒全裝進自己口袋,每年我都給村裏交三萬,獻給村裏小學一萬,還要給鄉裏交一部分,按說我可以一分錢不交,我卻交了,年年如此,正說明我思想覺悟高嘛,我思想覺悟這麼高,你還去告我,這不是扯淡嘛!再說,全中國假貨到處有,又不是我一個人幹……一想到這些,張道厚心裏就不痛快。
他在卷煙廠轉了一圈,又到木器廠轉了轉,最後來到食品加工廠。食品廠生產麵包、點心之類,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在廠子上空遊蕩。來這兒幹活的大都是女孩子,本村的外村的都有,有幾個長得蠻像那麼回事,讓張道厚入迷。入迷歸入迷,本村的他堅決不染指;外村的嘛,就要看具體情況了,但他從不強迫她們,他立足於做思想工作,循循善誘,啟發引導,一切都是自覺自願。當然,他不會虧著她們,經常三百五百地往外扔。在花錢上,他不像有些土幹部,把錢看得比命都金貴。和人相比,錢算老幾?
剛走進食品廠的大鐵門,張道厚就碰見了一個叫王靜的姑娘。王靜家在十裏外的九道崗子,初中畢業後,不願在家種地,跑來做工,一月掙一百五十元錢。王靜不算漂亮,但麵皮白淨,留著短發,眼睛也大,像城裏姑娘。張道厚對長得像城裏姑娘的姑娘格外看重,因此,王靜來他的廠裏做工他歡喜得不得了。他曾多次啟發引導她,可她腦袋像榆木疙瘩,就是不開竅。連他都蘀她著急。他想,都啥年頭了,我這個40歲的人都想開了,你他娘的還這麼封建,也不看看其他的女孩子是咋活的,改革嘛,開放嘛,搞活嘛,總不能一點變化沒有吧……張道厚試圖說服自己別再打她的主意,免得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但就是說服不了,這個小王靜長得像城裏姑娘,太迷人啦……張道厚咂了咂嘴,他告誡自己,不能著急,凡事慢慢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王靜見到張道厚,低了低頭。張道厚故意咳嗽一聲,說:“好啊你,小丫頭,見了我連個招呼都不打。”
王靜淺淺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王靜說:“村長對不起,我沒看出是你。”
“聽劉廠長說,你幹得不錯。好好幹,啊?過些日子我再給你長點工資。”
“還得靠您多關照。”
“那當然,我能讓你有虧吃?走,到我辦公室去,我有話問你。”
“我……我正在班上,恐怕離不開……”
“你這個小滑頭,不想去算啦。你讓趙秋麗來找我。”
王靜點點頭,趕緊溜走。一見她這副樣子,張道厚就感到好笑。我他娘的又不是老虎,你怕個球!
下午三點多鍾的時候,張道厚才進家,他想回家好好睡一覺,晚上還要去林秀芬那裏吃狗肉呢,林秀芬怕是已經給他燉上了。剛進家門,老婆就瞪他一眼:“大老遠我就聞到了你身上的味。”
張道厚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什麼味?”
“騷味。”
“你身上缺的就是騷味。”張道厚又打了一個哈欠。
“聽說最近有人要殺孫家集的支書孫召明,我看你也得當心。”
“孫召明是孫召明,我是我,兩碼事。他貪得太多,殺了活該。我不貪不占,一心帶領大夥脫貧致富,誰會殺我?”
“不用你能,早晚還會有倒黴的時候。十年前人家擼了你的廠長,下次就不會這麼便宜了,弄不好一顆槍子崩了你。”
老婆一提十前年的那樁舊事,張道厚就來氣。他跺了跺腳,說:“那時的人太操蛋,擱現在,這種事算個球!當時我就說,不改革開放搞活,不行!還真讓我說對了。”
“今天上午,老保長還在街口嚷嚷呢,說現今的村幹部不如他們那時候,他們頂多找茬口到別人家蹭頓酒喝,再就是納皇糧時自個少交點;你們呢,可是啥事情都敢做,壞事做了一火車……”
老保長又在胡說八道,這可是個原則性的問題,馬虎不得。張道厚睡意全消,他決定去找老保長,問個究竟。
別的村大都是支書說了算,張家營的情況有點特別,張家營的支書劉廣慶是個癆病腔子,而且一天到晚忙著打麻將,懶得管理,全仗著姐夫在縣委組織部當部長,才沒把他換掉。村裏大小事都由張道厚說了算,張道厚每到年底送給他三千五千的花花,兩全其美。
張道厚飄飄悠悠來到老保長家,老保長正坐在屋簷下打盹兒。老保長叫劉在林,80多歲了,耳聾眼花,腿腳不便,牙全掉光了,一說話像刮小旋風一樣。他曾給日本人和國民黨當過十幾年的保長,相當於現在的村長。以前見到老保長,張道厚都叫他大叔,這次就不客氣了。張道厚說:“老保長,你說我們還不如你?”
老保長說:“村長啊,屋裏坐。”
“我問你呢。你說你比我們還要好?”
“豈敢豈敢,沒影的事。村長你屋裏坐……解放那陣,政府沒斃我,夠寬宏大量了。我哪還敢說政府的壞話,好話還說不盡。”
“你心裏有數就行。”
“有數有數,眼下大夥的日子比那會兒好多了,全是你們領導的好啊……”老保長羅嗦了一大堆。
張道厚態度緩和下來,他說:“大叔,你有啥困難盡管言語,村裏給你解決。”
“豈敢豈敢……老總,噢不不,是村長,村長你屋裏坐……”
張道厚離開老保長家的時候,對自己說:“他真是老糊塗了。”
這天上午,張道厚還未起床,就聽見門外響起汽車聲,他知道是鄉長周子濤來了,忙爬起來,出門迎接。張道厚說:“連個招呼都不打,搞突然襲擊不是?”
周子濤乘坐的是輛北京吉普,本來前些時候他換了一輛桑塔納,其中張家營就蘀他支付了三萬元。一次下鄉時,在飯館裏喝酒,稍不留意讓頑皮小孩砸爛了前燈,並且用硬器給刮掉了幾塊漆,周子濤心疼得夠嗆,再下鄉時就不敢坐桑塔納了。周子濤將公文包交給隨行的鄉政府秘書小王,邊跟著張道厚往家走邊說:“我剛到你們村的幾塊田裏看了看,秋莊稼長得不錯嘛,又是一個大豐收。”
“托你的福。如果老天爺不找麻煩,我們肯定比去年好。”
他們坐下喝茶。張道厚說:“我也正要找你,聽說今年的水利費縣裏撥下來了,啥時候給我們?我們打算秋收一完就挖河修橋。”
周子濤說:“水利費?沒……還沒撥。”
張道厚笑了:“我給水利局打過電話,兩萬塊。你還騙我。”
“嘿嘿,老張,實話給你說,這筆錢鄉裏想留下。這個這個,我不是換了一輛桑塔納嗎?李書記還坐著那輛破伏爾加,他有點想法,這很正常是不是?咱鄉裏無論如何得給他換換,你說錢從哪裏出?”
張道厚正色道:“這我管不著。你把錢留下,叫我怎麼興修水利?”
“隻好再讓大夥集點資,先勒勒褲腰帶,以後會好的,啊?”
“你想讓我學孫家集的孫召明,叫人來殺我?” ‘
“那不至於嘛。老張老張,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誰信你的**保證!”
說完,兩人大笑,秘書小王也跟著笑,他們笑得很開心。
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坐了一會,周子濤提出去張道厚的廠裏看看。張道厚說算了算了,在家歇歇吧。周子濤說,去參觀參觀,有啥好經驗,我給你推廣一下,先去卷煙廠。張道厚說卷煙廠有啥看的,去木器廠吧。周子濤堅持要去卷煙廠。
路上,周子濤說:“老張你不能光給自己辦廠,應該給村裏辦個像樣的廠,讓鄉親們多增加點收入。”
張道厚說,這幾個廠多虧是他個人的,要是村裏的,早砸了。因為是他個人的,廠長、會計、保管什麼的,不敢亂來,你換上集體的試試?村裏有一百多號人在廠裏幹活,他們的收入很可觀。今年他打算在原來的基礎上再舀出一些,給村裏二十五個孤寡老人和十七家特困戶每人一百塊零花錢,可以吧?他想好了,啥時候大夥的思想覺悟提高了,他就把廠子獻給村裏。
“那要等到啥時候?”
“走著瞧吧。”
“卷煙廠還生產假煙嗎?”
“嘿嘿,早不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