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身上有島(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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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睡下他就醒了。夜裏太靜,海潮聲清晰可聞,好像在催促他:快睡,快睡。越催他越睡不著。夜裏睡不好,白天照樣有精神,睡不睡的他就不當回事。後背上長了個癤子,刺癢難耐,卻又在手夠不到的地方。癤子像一枚釘子,大部分嵌進肉裏,隻留一小截在外頭,他伸手摸不到它,仿佛它怕給拽出來,故意躲得遠遠的。他往床架上蹭,鑽心地疼,但不癢了,他就又睡下。

剛睡著他又醒了。他恍惚看到一個影子蹲在窗台上。影子近來常常光顧,影子有時像一片黑雲彩,有時像一塊白石頭,有時像一縷青煙。他熟悉這個影子,但想不起是誰的。後來他想起來了,心裏堵得慌。他不想驚憂它,甚至想和它聊聊,但他一睜眼,它馬上就不見了。他坐起來,推開紗窗。

前麵的那個山頭黑黢黢的,天上的星星亮得晃眼。那個山頭是小島的一部分,小島在夜裏不發光。星星呢?星星是藍色天庭裏的島子,星星在夜裏發光。天上有那麼多的島,島們互相擠眉弄眼,頻送秋波,夠熱鬧的。海裏的島不像天上的島那麼有福氣。海裏的島是大陸的棄兒,離大陸越遠它就越寂寞。造物主鼓搗出那麼多的水,似乎就是為了把它跟大陸隔開。它隔著大海遙望陸地,望了一萬年,望了萬萬年,它就乏了,念頭少了,幹脆閉上眼睛睡覺,擺出一副堅硬的樣子。海裏的石頭比陸地上的石頭堅硬,就是這個道理。他朝大陸方向望了一陣,當然什麼都望不到,他就披上衣服出來了。

門口執勤的哨兵在打盹。他就是閉著眼睛也知道他在打盹。他走路很輕,像小魚在海裏遊。可那家夥還是靈醒了。那家夥不是聽到了聲音,而是嗅到了氣味。那家夥就是睡得再沉也能嗅出是他。連裏的家夥們都有這個本事。他在這個島上呆了十年,身上的海味濃得像煮沸的海水。你們才來了多久?一邊稍息去吧。他來到門口,哨兵在黑暗中朝他行了個舉手禮,他擺擺手,繼續往前走。

他路過一片空地,這兒是訓練場。八門披著帆布炮衣的火炮蹲在那兒,像八隻收起前蹄伸長脖子望天的狗。他的營房裏沒有狗隻有羊。羊在高草裏走動,跟魚在海裏遊一個情景。後背上的癤子又在搗亂,他靠近一門炮,在炮筒子上使勁蹭,疼得他往上一躥,仿佛中了一彈。癤子可能破頭了,後背粘膩膩的,不過這下舒服多了。天上的星星稀疏了些,天上也在漲潮,淹沒了一些低矮的島嶼。月亮浮出來了,照亮了天上的海,也照亮了地上的海。月亮是天上的大島,可那上麵沒人。他的島是地上的小島,雖離大陸很遠,但照樣有人住。

他的影子拖得長長的,跟樹的影子一樣。影子後麵還有一個影子。見到影子他就心慌。他脫口說:“小雷子。”帶點悲腔。在訓練場執勤的哨兵一直跟著他。哨兵說:“連長,沒事吧?”他刹不住嘴,又說:“小雷子。”哨兵愣了,許久才說:“連長,小雷子--犧牲了呀。”他甕聲甕氣道:“用你多嘴?好好站你的崗。”哨兵嗯一聲,扭頭往回走,帶走了一個影子。

小雷子是他喜歡的兵。所有的兵裏他最喜歡小雷子。小雷子大號叫雷鐸,當初一聽這名字他就樂了。“哈,比雷鋒差一點。”他說。小雷子臉紅了,說:“差得遠呢。”前年探家,小雷子突然弄回兩隻山羊,在連隊引起轟動。炊事班長望著羊嘿嘿笑,說趕緊宰了,媽的弟兄們好久沒吃到新鮮葷腥了。小雷子說:“先別慌,養著它們下崽,下多了再殺吃。”又說:“這是雷米特意交待的。”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雷米這個好聽的名字,從此就記下了。雷米是小雷子的姐姐。據小雷子說,雷米有一雙巧手,繡花、草編樣樣在行,買羊的錢就是雷米掙的,主意也是雷米出的。小雷子老家在天津塘沽,兩隻山羊跟他乘船向海洋進發,飄過渤海,最後來到這座黃海最深處的小島上。它們像一對被拐賣的少男少女,不習慣新家。沒多久,少女病死了,剩下少男每日裏望著大海流淚。小雷子去年探家,一下子又帶回三隻母的,對不再孤獨的少男說,給你小子娶三房媳婦,這下該滿意了吧。他對小雷子說:“你親自養它們,一隻也不許死。”一年過去,四隻羊變成十二隻,可以編一個班了。可以隨時選一隻肥羊下鍋了。

他站到山頭上,像掉進大海的漩渦裏。這裏是島子的製高點,再往前邁一步就是懸崖。潮聲響亮了許多,島子跟著搖晃,像醉酒的漢子。夜晚的海水看上去要比白天濃,氣味也比白天烈。夜晚的海更像海,因為它更神秘。大陸很大,海更大。大陸是海包裹著的嬰兒。渤海、黃海、東海、南海,連接起來,就像一件大厚棉衣,嚴嚴實實遮蓋著中國大陸的東半邊身子。現在他站立的這座小島是這件棉衣最外麵一排鈕扣中的一粒。再往外就是公海了。他的老家離大海不遠,常言說千條河流歸大海,他家後麵就有一條小河,河裏的水肯定也流進了大海,說不定腳下剛升起的這朵浪花就是從他家屋簷上滴下來的。他雖不是河裏的水,可他也來到了大海,不過他繞了很遠的路。先是離開山東半島的老家,到長江邊上的一座大城市讀軍校,然後再乘火車到遼東半島,最後才到了海上,到了這裏。一晃就是十年。島子是大海龐大軀體上的骨頭,骨頭有多硬,島子就有多硬。現在他就呆在這根骨頭上,像牙齒那樣咬住不放。

夜晚的大海讓人想起恐怖的洪荒年代。連一艘夜行船都見不到,也就沒有一點燈光。他點上煙使勁吸,煙頭紅彤彤的,跟天上的星星一樣。仿佛他手上擎著一顆星星。紅紅的煙頭是小島上的星星,可惜隻有一顆。星星灼疼了他的手,他輕輕一丟,它就變成一顆流星,消失在海裏。

小雷子就是這樣消失的。一隻山羊突然掉進海裏,就在他現在站的這個地方。小雷子跟著跳下去,不但沒救起它,連自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跟一粒沙子一樣。在這種地方,別說掉下一個人,就是掉下一座山,也會永無出頭之日。他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命令炊事班長把所有的羊都宰掉。羊們知道自己同伴惹了禍,眼裏全是淚,麵對屠刀,沒一隻吭聲的,也不掙紮。那晚的餐桌上擺滿了羊肉,但沒人動筷子。他說,都給我可勁吃,不然更對不起小雷子。誰不吃我處分誰。他帶頭吃,弟兄們跟著拿起筷子。一屋子的人都流著淚吃羊肉,說不上什麼滋味。他放下碗筷,捂肚子來到這個地方,朝著海水一陣狂吐。嘔吐物像一根棍子,一直插進大海裏,仿佛想把海底戳個洞洞。從此,他聞見羊腥就想吐。這輩子再不敢吃羊肉了。

他又點上一棵煙,星星重新落到他手上。身後的島子一片寂靜。島上灑落著稀稀拉拉的昏黃燈光。這裏除了他的連隊,還有百十戶居民,都是漁民。他很感激這些人家,要不是他們在,他和他的連隊更感寂寞。他想起老海怪。老海怪是這些居民中的一個,而且年紀最大,七十多歲了,也許還不止。他不用回頭就知道,老海怪的屋子亮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