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身上有島(2 / 3)

老海怪的老家也在山東半島,說起來和他是不折不扣的老鄉。老家夥吹噓說,他爺爺是鄧世昌手下的兵,致遠艦上的炮手。致遠艦讓吉野號擊沉後,他爺爺抱著塊木板飄到這座島上,成了小島最早的居民。他查過海圖,認為老海怪說的有點邪乎。致遠艦沉沒的地方離這兒遠著呢,老海怪的爺爺不可能飄到這兒。但老海怪祖孫三代一直生活在島上卻是事實。老海怪的四個兒子,倒是全去了大陸,有的還當了不小的官。可老海怪一直沒走。三年前老伴過世後他還不走。人們相信他是不會走了。

他不想回去,就朝老海怪的屋子走。老海怪的屋子呆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有一條小路直通過去。這些年漁民們發了財,都住上了別墅,房子一點都不比城裏差。老海怪一直住著祖宗留下的老屋,再來一場台風就該塌了。

他經過碼頭,朝山上爬。老遠就聞到酒味。老海怪每天夜裏都喝酒,累了就在躺椅上眯一覺,醒來接著喝。他剛邁進小院,老海怪就在屋裏喊:“我的老朋友,我就知道你會來。”他穿過滿院子張掛的魚網,像魚一樣遊到門口,推開半掩的小木門。老海怪此刻的姿式像一隻蜷曲的老幹蝦。快要散架的小木桌上擺一盆新鮮的蝦,它們大都活著,活蹦亂跳。老海怪抿口酒,手往前一劃,就有一隻蝦蹦在他手上,然後像鯉魚跳龍門似的進到他鍘刀樣的嘴裏。鍘刀顯然有點鈍了,蝦尾搖擺幾下才被卷進去。他在老海怪對麵坐下,咕咚灌口酒,捏起一枚小幹魚。小幹魚發出黃銅色的光芒,像枚子彈那樣射進他嘴裏。他喜歡吃鹹魚幹。鹹魚幹的味道就是大海的味道。感覺就像把整個大海往肚子裏吞,有點招架不住。

他抬頭望一眼熏黑的屋梁:“屋子太老了,哪天我派幾個兵過來幫你整整。”

“甭整。還能撐幾年,我活著它就倒不了。”

老海怪打一輩子魚,都說他是島上最有錢的人,可他的房子最破。他說:“老爺子,攢錢幹啥,趕緊花吧。”

“你說什麼?”

“有錢就花吧。”

老家夥把一瓶酒喝幹,吱吱嘎嘎嚼著蝦米,突然又說起致遠艦。說他爺爺講,致遠艦是個好艦,但炮不行,臭彈太多,要不吉野號根本打不沉它。“你們的炮也不行,都四十多年了,還是老樣子。人都換了多少茬啦?它還是老樣子。”

他訕笑。用一口酒把笑打下去,臉皮鬆了鬆。老家夥又說:“我攢錢給你們買門炮,買世界上最好的炮,行不?買導彈更好。就是太費錢,買不起。”

老家夥酒有點多,說胡話呢。他說:“老爺子,少灌點吧,明兒個還要出海。”

“我沒喝多吧?”

“多啦!”

“多啦?多少都一樣。”邊說邊又抿一口。伸手去接蝦,蝦沒勁了,不再蹦,他的手是空的。他把空著的手往嘴邊一送,嘴裏發出空洞的咀嚼聲。嚼著嚼著往躺椅上一仰,閉了眼。像大蝦米落到岸上。

牆上掛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是老海怪的全家福。屋裏到處是灰塵,隻有相框纖塵不染。相片上的老海怪一家亮晶晶的,隔著玻璃打量他們。他飛快地抬起臉,和相片上的一個人對了下眼神。她叫阿文,是老海怪最漂亮的孫女。幾年前她來島上休假時他曾見過她一次。

看到阿文的照片,他就想起雷米。小雷子活著時,雷米隔不多久就寫一封信來,當然每次都忘不了問小雷子,那些羊咋樣了。雷米似乎是最牽掛這座小島的人。有時他甚至覺得,那些羊就是雷米的化身,一直與他們相伴,與小島相伴。他與小雷子聊天,時常談到雷米。他的生活裏沒有女人,老海怪的漂亮孫女阿文僅僅是一個遙遠的剪影,相比而言,從未見過麵的雷米似乎顯得更真實一些。小雷子也見過阿文,但小雷子說雷米可比阿文漂亮多了,簡直沒法比。有一回小雷子還拿出一張雷米的照片,煞有介事地舉給他看。他不看。罵小雷子少扯淡。不過他還是飛快地摟了一眼,心裏承認雷米長相確實不賴,當然和阿文是兩種風格。隨即他臉紅了,暗罵自己:這是哪跟哪呀,你太沒出息了。

一天夜裏,他居然夢見了雷米。雷米的臉蛋紅紅的,跟太陽一個顏色。早晨和傍晚的海麵也是這種顏色。他喜歡這顏色。那些日子他感到煩躁,常常傍晚到海邊去,一個人孤零零地盤腿坐在褐色的礁石上,望著大海出神。太陽正要沉沒,海麵上燃起連天的大火。大火一直燒到他腳邊,一海的水全給煮沸了,翻著滾滾熱浪。他嚇壞了,生怕自己被燒焦。這是一天中太陽最瘋狂的時刻,它奔忙了一整天,就是為了和大海擁吻。大海也很激動,臉羞得通紅,哆哆嗦嗦接住它,盡興揮灑一番,然後把它咽下去。不過大海並不想消化它,大海隻是給它提供一個可以安睡的地方,第二天再把它吐出來。隻有太陽清楚,大海擁有多麼寬廣的胸懷。太陽不見了,大海把溫度降下來,心滿意足地打著哈欠,像一個喝過酒的人,想睡覺了。

每逢這個時候,沒人敢打擾他,惟有小雷子是個例外。小雷子悄悄靠近他,挨著他坐下。在他們身後,羊們散成半圓,不發出任何聲音。這個場麵令人感動。有一次,小雷子突然說:“連長你流淚啦。”

“是汗。”他說,“你眼裏有淚,我看到了。”

“是的,我流淚了。我又想雷米了,不知她現在幹啥呢。”

“你寫封信,讓雷米來一趟,讓她看看咱的小島。”

小雷子欲言又止。小雷子換個話題說他會看手相,跟雷米學的。他把左手遞過去。小雷子擺弄半天,驚叫道,壞了,連長你的“生命線”上有“島”。他不解其意。小雷子指給他看,原來是朝向手腕的那條粗線上連接著幾個小小辣椒狀的紋絡。“這是將來患重病的信號。”小雷子憂心忡忡地說。他笑了:“你又扯淡。將來的事管它幹啥。”又說:“我在島上呆了十年,生命線上有島太正常了。”小雷子歎口氣:“十年,可真有點太長了。我生命線上沒有島,說明來這兒時間還不夠長。”

他好像眯盹了一小會。潮聲驚醒了他。潮聲不是來自海裏,而是來自老海怪的嘴巴。老爺子這回真睡著了,呼嚕打得跟海嘯一樣。老爺子的嘴巴就是大海,舌頭一動屋子都跟著晃悠。老爺子睡覺時眼睛並不全閉上,裏麵漏出海水深藍色的光,他全身堅硬得像礁岩,海風撞上去,會發出錚錚響聲,惟有眼睛那兒柔和如秋天的海。聽說幾年前他肺部長了個惡性瘤子,兒子們把他接到城裏。可沒過多久他就回來了,逢人就說城裏人擠人,跟他網裏的魚一樣,早晚都得憋死。人們都說老家夥活不長,誰也想不到幾年過去,他似乎更結實了,每天照樣出海,打的魚和過去一樣多。一個人如果比岩石都堅硬,他還在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