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身上有島(3 / 3)

他吸完一支煙,又續上一支。然後下意識地攤開左手,盯著“生命線”上的小島出神。

過不久小雷子就出事了。他收斂起小雷子的遺物,親自去小雷子老家。小雷子把身體丟到這裏,他不想讓他把魂也丟下。他想把小雷子的魂帶回去,交給他父母,交給日夜牽掛他的雷米,交給他的故土。身體和魂是兩種東西,活著時身體比魂重要,死了後魂比身體重要。既然身體回不去,把魂送回去對他父母、姐姐和故土也算是個安慰,也算有個交待。這裏有他和弟兄們守著就是了,小雷子可以放心回家休息了。臨走前,他來到小雷子出事的地方,好說歹說才勸通它。

在小雷子的家鄉,他見到了雷米。

找一塊清靜之地,人們把小雷子的遺物埋進去。雷米的雙腿像麻杆一樣,小時候得小兒麻痹症落下的。他用自行車把雷米馱到墓地。雷米哭得像一攤泥巴。他離開人群,望向遼闊的原野。望著望著就覺得腳下搖晃。他把大地當成海了。在他眼裏,天穹之下沒有別的,全成了海。就連天穹也成了海。遠方的城市是龐大的島嶼,小雷子的墳墓是個小島。路上跑的車是渡海船,路上走的人是水中的魚。

臨走那天,雷米塞給他一幅絲繡。他展開看,蔚藍色的海洋猛然灼疼了他的眼。這是雷米一針一線繡成的,中間偏上一點的地方,凸起一片顏色稍重的圖案,顯然那是他們的小島。他望著輪椅上的雷米,想到這是今生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見她,腦子像太平洋一樣浩渺。他決定回去後就把這件作品掛在榮譽室最醒目的地方,讓那些獎狀啊,錦旗啊統統靠邊站。

他乘真正的船回去,麵前真正的海卻又不像海了,像廣袤的陸地。黑褐色的原野坦蕩極了。船頭剪開綠波,像犁鏵掀開土地。船尾蕩起浪花,像收割機收獲糧食。路過一座島子,他忍不住脫口叫:“好大一個城市。”身邊的人拿眼剜他,把他當成神經病也未可知。眼皮一陣狂跳,他忽然擔心起來,擔心小雷子跟他回去。遺物可以埋掉,魂是埋不掉的,小雷子別犯傻,既然回了家,就安生呆著,島子有弟兄們守著,你就別再操心了。

一路上,這個怪念頭時不時襲擊他。他知道小雷子不放心他,牽掛他。本來他要調離小島,到一個美麗的海濱城市任職。小雷子一出事,全泡湯了。他得繼續堅守下去。堅守到什麼時候誰也說不準。

他把一瓶酒幹光,把最後一枚小幹魚咽肚裏。本以為會醉掉,哪想比啥時候都清醒。窗台上好像有個影子晃了晃。他一激淩,知道是誰的,但他不去看。老海怪仍在睡,邊打呼嚕邊做了個搖擼動作,或許老家夥在做出海的夢。夜有了很深涼意,他從破床上拽過一件舊大衣,輕輕搭在老家夥胸前,轉身往外走。這時,老海怪全身骨節一陣響動,像大風卷起碎沙石。老海怪醒了,先抿口酒清清嗓子,說:“咦,我的老朋友,你怎麼來啦?”

他隻好重新坐下,說:“瞧你睡得那個香。”

老海怪說:“我沒睡著。我心裏亮堂著呢。”

他不和他爭,想起他的病,就說:“老爺子,忘了問你,你肺裏那個硬疙瘩不礙事吧?”

“去年到城裏照過一回片子,大夫說沒了。我不信。它在這裏生根啦,硬得很,我一喘氣就能覺出來。”

“那可要當心。”

“不礙事。就當它是個島子吧。我老海怪身上有個島,不見得是壞事。”

這話說得多好,他真服氣了。他往外走。走出好遠,還能聽到老爺子的呼嚕,呼嚕把潮聲都比下去了。

他順原路往回走。大海的呼嚕聲使他腳步不穩,眼睛發澀,腦袋發昏。上了高處,有點冷硬的海風刮過來,他清醒了些。海風是大海的舌頭,他被舌頭一舔,連筋骨都酥軟了。他知道那個影子一直跟著他,就帶它往製高點走。到老地方扭頭一看,影子沒了。原來天快亮了。

天亮時的海水一派明澈,搭眼就能望到深處。海水全成了瓊漿玉液,島子便有了空中樓閣的味道。海出奇地平靜,是一天裏少有的靜。海水奔波了一夜,或許累了,該歇口氣了。而天上正在漲大潮,淹沒了所有的星星,連月亮也不能幸免。太陽就是這時候露麵的。他看表,三點五十九分。此時大陸上的人還在酣睡,今天,他或許是全中國最早看到太陽降生的人。太陽流著淚與大海告別。大海挽留片刻,見留不住,就伸出無數的手臂托舉它上升。太陽離開地上的海,去投奔天上的海。星星是島子,月亮是島子,太陽不是島。太陽是船,是宇宙間最大的一艘船。它連接海洋與天空,連接小島與陸地,連接白天與黑夜。心裏有這樣一艘船,你就沒有去不了的地方。他望著太陽漸漸走高,淚一下子滿了臉。

這時,幾隻山羊來到他身後。當初他命令炊事班長宰羊,炊事班長打了埋伏,把六隻小的藏匿到老海怪那裏。現在它們都變大了,越看越可愛。他蹲下,摟住一隻。他從它無比純淨的瞳孔裏看到了小雷子的影子,就念叨說:“兄弟,你有啥不放心的,我好好的嘛,在小島上多呆兩年也沒啥嘛。弟兄們也都好好的嘛。羊們也都好好的嘛。聽哥的話,快回去吧。”羊眨巴一下黛青色幾近透明的眼皮,就有一顆碩大的淚珠滑行到眼角。淚珠像一粒寶石,和頭上的太陽相輝映,晃得他目眩。突然“叭”地一聲,寶石碎了。碎末兒濺到海裏,無聲地消失。於是他覺得,小雷子聽從他的話,踏浪而去。

他一身輕鬆往營房走。路過炮場時,想起後背上的癤子。奇怪,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可左胸處又在隱隱作疼。拉開衣領一看,他嘿嘿樂了。媽的這兒又鼓起一個,個頭還不小呢。執勤哨兵顛顛跑過來。他興奮地對他說:“快瞧瞧,我胸脯這兒冒出一個島。”

哨兵說:“島?我身上到處都是,長腿蚊子叮的。”

他說:“你那不算數。”

他輕柔地來回撫摸胸前的島。驀然一驚:如果它有根子,那麼根子正紮在心髒上。它是從心裏發芽的。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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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