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沒有人發現長路走進了戰場。它看到這裏剛打過一場大仗,遍地是死人死馬和支離破碎的槍炮,一群群黃衣兵舉著雙手,被一群穿灰布軍裝戴八角帽的人押解著,這些灰衣兵帽子上的紅五星格外搶眼。長路心裏痛快極了,它想這肯定是留根的隊伍了。既然是留根的隊伍,也算是它的隊伍。於是長路不再害怕,大搖大擺走出水杉林子,靠近了自己的隊伍。
過了好久好久,過去了好多好多的灰衣兵,卻一直沒見留根露麵。但長路不死心。這時,又開過來一支整齊的隊伍,長路繼續瞪大眼睛尋找。蒼天不負苦心驢,它果然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影子!它騰起前蹄,噅兒噅兒地鳴叫起來。
留根眼睛一亮,他也發現了長路。留根衝出隊列,朝長路奔來,死死摟住了長路的脖子。長路的眼淚霎時便下來了。留根說,長路長路,你怎麼跑來了?長路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它想告訴留根,老主人兩口子都被黃衣兵打死了;它還想說,它也差一點被那些壞人打死吃肉。但它說不出來,它隻能一下一下地在留根比先前結實了許多的胸脯上蹭來蹭去,留根身上的硝煙味兒令它著迷。此時,留根的眼裏也噙著淚,仿佛長路要說的他都早已知曉了。
一個挎盒子槍的人大聲問留根,王排長,怎麼回事?
留根就把過程講了講。留根又說,營長,把它送到團後勤輜重隊去吧,幫咱們馱貨。
營長打量著瘦骨嶙峋的長路,說,它行嗎?
留根像過去那樣使勁拍拍長路的屁股,信心十足地說,沒問題!
長路痛快地打了個響鼻,好像在說,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後勤輜重隊裏有各種模樣的驢和騾子,還有一些不能當坐騎的劣種馬。加入了紅軍隊伍後,長路興奮之餘,又常常為自己感到難過。有一天宿營時,留根來看它,留根摸著它的臉頰對飼養員說,老同誌,請你好好喂喂它,它餓了好幾個月,瘦得不像樣子啦。飼養員說,把它喂得再肥,也不能給你當馬騎。就在這時,有一隊騎兵從他們身邊經過,長路看到,留根眼裏露出**辣的光。它低下頭,猛然想到,自己要是一匹駿馬該多好啊!那樣,它就可以給留根當坐騎。它精神抖擻地馱上留根,嘶鳴著到硝煙炮火之中勇猛奔突,留根手中的馬刀寒光一閃,就有一個黃衣兵被劈成兩半;留根手中的馬槍叭噠一響,又有一個黃衣兵碎了腦殼。它自然也不甘落後,就張開四蹄,一次次將黃衣兵踏翻在地。他們人馬合一,凜然無比,勇不可擋。他們像一股旋風,在地上呼嘯;又像一顆流星,在天邊閃耀。每逢打了勝仗,留根都拍著它的臉頰說,老夥計,多虧了你呀,你可真是好樣的。它抖抖鬃毛,噴著響鼻,悠閑地甩著四蹄,故意擺出一副謙虛的樣子,好像在說,沒啥沒啥……還有,要活,他們就一塊活;要死,他們就一塊死……
往後,長路常常在夢中見到這樣的圖景,醒來後不由一陣悵然。
然而,往前線馱過兩次貨物後,長路就想通了。古人常講,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此說來,長路它們也算急先鋒了。隱蔽在戰壕裏的同誌們每逢見到它們得得跑來,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比見到親娘老子還親。尤其是緊要關頭,它們把彈藥往上一運,黃衣兵們就得跟著多死一批。弄清了自己的使命,長路再幹起來就歡心多了。它雖然身子骨弱,體力還沒恢複,但它仍是不甘落後,每次馱貨,都用期待的目光祈求輜重兵多往自己身上裝一些。行起軍來,它盡量跑在最前麵。它的這個小家族本來就具有忍耐負重的優良傳統,想當年它母親肚裏懷著它時,往信陽拉腳,百十裏路,一天一夜就跑個來回,都不帶眨眼的。它現在給紅軍幹活,圖的是消滅那些殺人放火多吃多占的黃衣兵,就更不能耍奸使滑了。退一步說,就憑它是留根喂大的這一點,它也不能給留根臉上抹灰。輜重隊裏有幾匹同伴不咋樣,又懶又饞,長路很瞧不起它們,特別是那匹白顏色的小母馬,長得蠻漂亮的,可就是懶惰,還膽小如鼠,聽見槍響就拉稀,就畏縮。長路賭氣地想,就憑這德性,你他媽再風騷迷驢我也不會動心的。長路一直堅持不向它獻殷勤。
山上的樹木全都變綠了時,鄂豫皖紅軍傾全力攻打蘇家埠。這一仗打了一個多月,打得天昏地暗,遍地淌血。現在長路一聞見硝煙味兒就興奮得不行,它一趟又一趟地往前線馱貨,有時好幾天顧不上打盹,它的背上磨出了一串串的血泡,左耳還中了一彈,留下一個豁口。這天午後,它們的輜重隊在途中遭到炮擊,長路與隊伍失去了聯係。它沒有像某些馱子那樣倉惶失措往河柳叢裏鑽,而是朝著槍炮聲最密集的地方跑去,它曉得哪個地方打得熱鬧,那裏的紅軍就更需要它身上的東西。
在這天的戰鬥中,留根所在的連隊擔任主攻。起初進展順利,後來一個堅固的碉堡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沒有炮火支援,手榴彈也都用光了,光靠輕火器不頂用。留根急得大聲罵娘老子。就在這時,留根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噅噅聲,他一回頭,果然看到長路正四蹄騰空朝他跑來。長路馱來了四箱子木柄手榴彈,留根和他的弟兄高興壞了。
這天晚些時候,留根他們才曉得,那個大碉堡竟然是敵皖西“剿共”總指揮厲式鼎的指揮所。士兵們用長路馱來的手榴彈開路,一束束地往外甩,一口氣就把厲式鼎炸得吃不住勁了,厲式鼎舉手投降時雖然穿著士兵服裝,還是被留根他們認出是個大官。
蘇家埠大捷結束後,紅軍舉行慶功大會,一批戰鬥英雄被請上主席台戴紅花,其中就有留根。長路它們歇腳的地方離會場不遠。長路豎起脖頸,看到留根威武地朝徐向前總指揮敬了個軍禮。儀表堂堂的張國燾也坐在主席台上。長路前一陣子常聽人們背後罵他亂搞肅反濫殺無辜。長路有點不明白,為什麼紅軍裏頭也有壞人。
留根當上了連長。留根可真是出息了。長路打心眼裏為自己的小主人高興。想想一年前,留根還和它一起在西大窪胡混呢。留根經常偷偷摸摸到有錢人家的果園裏搞吃的,有時還悄悄往小姑娘的脖領子裏丟毛毛蟲什麼的,或者半夜溜進別人家的垸子裏學鬼叫,嚇唬那些膽怯的小媳婦;它呢,更不好意思提了,反正村裏那幾頭小草驢曉得它的那點毛病。現在瞧瞧,轉眼之間,留根就成了紅軍的連長,它也成了紅軍隊伍裏四條腿陣容中的幹將。看到留根戴上了大紅花,長路心裏也有點癢癢,它想它也該戴一朵大紅花才是。
長路吭吭吭地叫了幾聲。這是它舒心的笑。
情況很快就變得不妙了。在接下來的那個炎熱的夏天,長路聽人講有幾十萬黃衣兵湧進了大別山,紅軍再想打個勝仗就難了。紅軍隻好連續行軍,東跑西顛,很多人得了爛腳病。長路跟隨隊伍,沿途看到了許多紅軍遺下的屍體和槍械糧秣,屍首上落滿了蠶豆大小的綠蒼蠅。長路所在的後勤輜重隊也嚴重減員,能夠馱貨的牲口已經沒幾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