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好歹算個四條腿的老兵了,殘酷的場麵也見了不少,但這天它在七裏坪附近的所見所聞一輩子都忘不了。筆架山下的倒水河至古風嶺一線陣地,炮聲隆隆,殺聲震天,完全成了人肉和烈火的海洋,雙方像拉鋸一樣殺得難解難分,肉搏戰一輪接一輪,濃得仿佛再也化不開的血腥氣把長路的腦袋都搞昏了。人類之間的這種廝殺使世間萬物都感到膽寒。太陽偏西時(其實戰場上天光已經難辨,這隻是長路的估計),輜重隊準備第四次上火線,臀部剛中了一彈的長路聽說這回往留根他們陣地上馱彈藥,硬是咬牙堅持著站在了隊列裏。它們冒著猛烈的炮火往前跑時,長路突然想到,死了這麼多的人,留根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如果留根死了,它想它也會難過死的。
在倒水河邊的一片被炸得七零八落的野山楂林裏,長路見到了仍然活著的留根,心裏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留根臉上身上全是血,長路幾乎認不出他來了。留根的連隊還剩下五個人,那四個嚷著要他們的連長下去治傷,留根死也不肯。這時黃衣兵又衝上來了,留根他們用長路馱來的彈藥還擊,黃衣兵被打退後,長路看到留根身上又多了一個槍眼。
留根仰躺在戰壕裏。長路趕過去,前蹄一彎跪在地上,伸長脖子吭哧吭哧安慰他。見留根就要死了,長路心疼得流出了眼淚。它用濕唇拱留根的手和臉,試探著伸出舌頭舔舐他身上的血跡。它看到留根的眼睛是紅的,但留根沒有流淚,留根隻是說,長路長路,你小子哭了嗎?你可別像個娘們呀,說哭就哭,戰場上可以流血流汗,可就是不能流眼淚。說完,留根抬手抹一把臉上的血花,輕輕唱道:走上前去,曙光在前頭,同誌們奮鬥!用我們的刀和槍開自己的路,勇敢向前衝!同誌們趕快起來,趕快起來同我們一起建立勞動共和國。戰鬥的工人農友、少年先鋒隊,是世界的主人翁,人類才能大同……
這是紅軍的歌,長路聽過不知多少遍了。這歌唱得多好聽啊,長路想,不但人類希望大同,就是它們畜類,也希望人類大同啊。人類一大同,它們畜類的日子可能也會好過一些呢。
長路不會唱歌,現在,它隻有和著韻律,用麵門一下一下蹭留根的額頭。留根唱完了,長路的眼淚也幹了。長路就想,既然留根都已經抱定了必死之心,它一頭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毛驢,還有什麼可懼的?雖然它年紀不大,但它經曆的事情不可謂不多了。並不是所有的毛驢都有這樣的機會。因此,即使現在就去死,它也不覺得虧了。想到這裏,長路馬上感到,自己的膽子壯得上刀山下火海都無所謂了。
留根雙手抱緊長路的脖子,意思是請長路扶他站起來。長路用力抬頭,留根就又像一根鐵樁一樣立在了戰壕裏。紅軍的號聲在山野裏回蕩,紅軍士兵的喊殺聲連綿不絕。長路緊挨在留根身邊,它和著軍號聲和喊殺聲,噅兒噅兒長嘶不已。這天下午,留根指揮他手下的幾個弟兄又打退了敵人的兩次進攻。黃昏時分,上級命令他們撤出戰鬥。留根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大別山已經沒有了紅軍的立足之地。秋天來臨時,隊伍邊打邊向西撤。長路這一陣子多次受傷,其它部位的傷還好說,就是前蹄膝蓋骨的傷讓它受不了。那天在兩河口前沿陣地上,黃衣兵的一顆來福槍子彈正好擊碎了它的膝蓋骨,從此它變成了一個醜陋的瘸子。它舍不得離開隊伍,舍不得與曾經朝夕相處的小主人留根分手,於是它就一瘸一拐地跟著隊伍走。
天黑了,它實在走不動了,掉隊了。它趴在路邊的一塊沒有稻子的稻田裏,望著疲憊不堪的隊伍向西行走。再往西就是平漢鐵路,隊伍看樣子像是要離開鄂豫皖,越過平漢路,進行戰略轉移。
不能跟著隊伍走了,長路感到非常難過。朦朧中它看到留根攙著一個傷兵走了過來。它想呼喚留根,讓他最後再撫摸一下自己,聽他說幾句話。但它最終還是忍住了,它可不想這個時候再讓留根分心。現在,長路已不指望他們還有再見麵的那一天。它默默地望著留根消失在眼力不及的地方,然後困難地揚起脖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隊伍遠去的方向,噅哦噅哦地放聲悲鳴。它好像在說,別了,留根!別了,紅軍!
就像那次離開西大窪一樣,長路又開始了漫無目標的遊走。它一瘸一拐,盡量選擇沒人的地方走。一路之上,長路見到青山禿了,河水染紅了,村子不見炊煙,田野不見禾苗,到處是殘垣斷壁。
長路以前不是沒想過,它早晚也會像其他畜類禽類那樣,成為人類飯桌上的美味佳肴。對這個遲早要來的結局,它並不感到多麼恐懼。它身上一共留下了七處傷痕,腿瘸了,耳朵也快被炮火震聾了,再活下去實在沒有多大用處了。現在,它隻有一個信念,就是被狼吃掉,也不能被黃衣兵逮著。
這天黃昏,它走進了一座深山,山上的林木像洶湧的波濤那樣起伏,夕陽掛在遠方的天際,血雨般的餘輝潑撒過來,山巒紅遍,層林盡染。長路伏臥在山坡上,伴著這景色沉沉睡去,一夜無夢。
醒來時已是次日黎明。它看到它的轡頭抓在了一個老漢手裏。老漢蹲在它麵前,正愛惜地撫摸它的一個又一個傷疤。見老漢像個厚道的莊稼人,長路一點也沒掙紮,它噴噴鼻子,意思是說你如果餓了,就吃我的肉吧,我不怪你。
老漢並沒有吃它的肉,而是把它帶進更遠更深的山林裏。一路上,老漢絮絮叨叨反反複複地說,他的兩個兒子都投了紅軍,又都戰死了;他老伴和兩個女兒也被國民黨用刺刀挑了;家裏的房子也被燒了。老漢最後拍著它的腦門說,往後,咱兩個一塊兒過吧,做個伴兒。聽老漢的口氣,倒像在懇求它。
山上的林木綠了又黃,黃了又綠。長路已記不住綠過黃過多少回。直到有一天,老漢興衝衝地從山外回來,大聲對它說,老夥計,聽說劉鄧大軍到咱大別山來了。長路沒聽懂他的話。老漢又說,這劉鄧大軍就是先前的紅軍呀!
老漢帶它出山時,它幾乎都不會走路了。老漢也老得快邁不開步子了。他們來到山外的官道上,看到隊伍正源源不斷地開過來。長路聞到了一股久違的氣息,它想放聲高歌,但是,它的嘴裏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軍官迎麵而來,他後麵跟著四個威武的護兵。長路越瞅越覺得這人麵熟。它想,會是留根嗎?沒等它瞅清楚,那人就過去了。而此時,淚水也模糊了長路的雙眼。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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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彈穿過頭顱
小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