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釘子(1 / 3)

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是一九五O年。而那件事情大白於天下,則是三十年之後。此時,它已沒有了任何意義。又過去了十年,當青年警官馬明知曉那個駭人的過程時,它就像遠古時代的風和風中的殘片,更加失去了其應有的意義。時光就是這樣,時光能讓一切事物悄悄改變模樣,變得麵目全非,並最終將事物湮沒,包括時光本身。

馬明一直不知道那件當年曾令人稱奇的事情,盡管他從警官學校畢業後就在公安局工作。馬明已經在公安局於了三年多,他負責城市治安,很少辦具體的案子。對於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工作,馬明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馬明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本身就不顯山不露水,所以他的性格和他的工作並不衝突。

下午,天氣十分悶熱,辦公室裏那台老掉牙的台扇使出吃奶的勁,仍不能讓馬明的毛孔有所收斂,汗水就像夏天雨後的小河那樣,在他身上肆意流淌。閑著沒事的馬明在辦公室裏呆不住,便到各處閑逛。在刑偵科門口,馬明看到幾個疲憊不堪的警察正在審訊兩個剛抓到的犯人,警察的吼聲和犯人的叫聲透過門縫傳到走廊上來,更讓馬明感到心煩意亂。現在的案子越來越多了,馬明想。刑偵科那幫小子一個個累得跟龜孫一樣,照樣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聽說昨晚城西一帶又發生了特大凶殺案,一個女孩在歸家途中被人強奸後扼死,然後又被肢解,屍體碎片散見於城內各個陰暗的角落,其中一隻指甲上塗了蔻丹的纖纖索手出現在本市最豪華的金鼎大酒店門前的大理石台階上,至少讓最早發現的人三天吃不下飯,五天睡不好覺。馬明想,不知怎麼回事.如今的歹徒殺起人來就跟殺豬一樣,好像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看來全他媽瘋了。

一樓最東麵的房間有冷氣往外擴散。馬明路過時感到舒坦。他才想起裏麵裝著空調。這是局裏的資料室。資料室裏有一摞摞的案卷和對應這些案卷的證據,當然,需要接受刑罰的罪犯的案卷和證據都移交到了法院,有些不需要移交的便存放在這裏。那些需要移交的東西和這些不需要轉交的東西一樣,都是歲月流逝的極好佐證。常年在資料室工作的周小文大姐正忙著清理一些亂七八糟的物品,她頭也不抬地說,你偷偷摸摸往裏瞅什麼,像個罪犯一樣,進來坐坐吧,裏麵涼快。

馬明就笑著推門進來。一進來就覺得這地方和外麵簡直是兩個世界。馬明弄不清周大姐的年紀,估計四十多歲或五十出頭,和草綠色資料櫃的年紀差不多。周大姐在翻箱倒櫃地整理東西,她不動聲色的模樣和幹活時的動作使馬明覺得她才像一個老牌的罪犯。

這個炎熱的下午,馬明不經意地闖進了局裏的資料室,他說周大姐我幫你幹吧。周大姐說幹吧,得空兒我幫你介紹個對象。他們就一同幹了起來。那些經年累月的案卷和物品散發著曆史的陳舊氣息,這種曆史氣息有時令馬明有點喘不動氣。但他很興奮,仿佛他進入了倒流的時光,成為曆史的見證人。

馬明在一個接近頂棚的資料櫃的角落裏看到一枚鏽跡斑斑的鐵釘,約有七寸長,中間部位有些彎曲。他踮起腳尖取出來,放在眼前仔細打量了一陣。馬明不明白資料室裏怎麼會有這種隻有廢品收購站才有的東西,他問周大姐,這是什麼玩藝?

周大姐說,一枚釘子。

我知道是一枚釘子,馬明說,它有什麼用?

周大姐說,我這裏有很多這種古裏古怪的小玩藝,都沒什麼用處,但必須保存,因為它們是犯罪證據。馬明仍是不解,這枚釘子也是犯罪證據嗎?周大姐說可能是吧。馬明搖搖頭,不可能,你看它分明是件廢品,撿破爛的人都不會感興趣,沒準兒是當年買資料櫃時從家具店帶來的,它已被人遺忘了很多年。馬明身上有些藝術細胞,說起話來文縐縐的,不像有些警察,粗魯得夠嗆,像他這樣性格的人來公安局工作,也許是個錯誤。

周大姐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抬起頭來說,可能是廢品吧,再讓我想想。馬明說,扔掉算了,免得它在這兒占地方,還讓人疑神疑鬼的。話音未落,那枚鐵釘從馬明的手中滑落,掉在水泥地上,發出一聲並不清脆的悶響,宛若曆史的回聲。響聲卻提醒了周大姐,她臉上的皺紋突然地上揚一下,她尖聲說,我想起來了,這枚鈴子和一樁凶殺案有關。

馬明感到突兀,他愣在那裏。周大姐卻不管他,邊回憶邊說,好像是幾十年前,有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偷偷相好,被那女的丈夫發現,事情就嚴重了……周大姐仿佛想起什麼,手伸到一個資料櫃裏翻騰一陣,拿出幾頁發黃的紙片翻看道,她丈夫不依不饒,說要告發他們,還說要殺死那女的。那對偷情的男女情急之中,就用這枚外國造的洋釘子幹掉了那女的丈夫。當時沒人察覺,很久之後才被人發現,但已過了訴訟時效,法律不予追究,那兩名凶手得以逃脫法律製裁。所以,這枚作為殺人證據的鐵釘失去了它的價值,但最好不要扔掉。周大姐的聲調冷靜得出奇,不帶任何感**彩。末了,周大姐感慨道,那兩人夠幸運的。

馬明覺得這個故事很有那麼點意思。馬明在警官學校對曾認認真真學過刑法,他可以從頭到尾背下刑法的全部內容,雖然畢業後很少使用,但馬明現在仍然熟練地背誦它。刑法第八節是時效,其第七十六條是這樣說的

犯罪經過下列期限不再追訴:(一)法定最高刑為不滿五年有期徒刑的,經過五年;(二)法定最高刑為五年以上不滿十年有期徒刑的,經過十年;(三)法定最高刑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經過十五年;(四)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經過二十年。如果二十年以後認為必須追訴的,須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

馬明在心裏將刑法的有關章節溫習一遍後,忍不住問,那兩人叫什麼名字?我是說那兩個凶手。周大姐抖動著手中的紙片,說出了兩個名字。馬明突然感到渾身震顫,仿佛心髒被人掏空,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這個平淡無奇的下午,青年警官馬明不經意地被過去的時光攫住,而且他無力掙脫。馬明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離開周大姐的,他沒有回辦公室,他在馬路上像個醉漢一般遊逛了很久,直到那**烈的日頭落進高樓後麵,他才覺出身上沒有了一絲力氣。

馬明回家時已近傍晚.像這個城市的許多老住戶一樣,馬明家也有一個自己的獨門小院。馬明的兩個姐姐早已出嫁,眼下他暫時和父母住在一起。現在,馬明站在自家的院門口,沒肴馬上進家。馬明沒有勇氣進家。透過柵欄門的縫隙,馬明看到他的父親馬月正蹲在院中的小花園裏侍弄一些花草。馬月已經七十出頭,頭發和胡子白了,腰也彎了,耳朵也有點聾了,隻是眼力還不差,不需要戴老花鏡。退休前馬月是市政府的一般官員,他的妻子林桂花比他年輕十歲,多年來林桂花一直沒有工作,在家做家務,是個很能幹的家庭婦女。這兩口子從來不在人前多言多語,他們隻是老老實實地過日子,沒有什麼非分之想。他們的秉性為他們換回了很好的口碑,並影響了他們的子女。這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家庭。

馬明在門前站得久了,夕陽的餘暉已在天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一個瞬間,馬明想抬手推開柵欄門,像往日那樣進家吃飯,但一個東西提醒了他,那個東西就揣在他的褲兜裏,堅硬、冰冷,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馬明馬上打消了推門進家的念頭。離開資料室時,馬明盡管感到十分恐懼,但還是偷偷將那枚曾經致一個人於死地的鐵釘揣進了兜裏。此刻,馬明看著父親花白的頭顱,仿佛在看曆史的陳跡,他的心裏升起一陣尖銳的疼痛。這時,母親林桂花踮著一雙小腳來到院子裏,林桂花抬頭望了望漸漸黑暗下來的天空,像說給丈夫聽,又像是自言自語道,兒子該回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