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會有後來的故事了。問題是無賴成性的王七寶三天兩頭打老婆,往死裏打,這就不可避免地注定了他悲慘的結局。
工作隊派一個姓馬的工作隊員去做王七寶的工作。馬隊員三十多歲,身材魁梧,走起路來像一陣風,人們習慣稱呼馬隊員為大馬。大馬來到王七寶家。王七寶偏巧不在家,他女人說又到暖泉鎮胡作去了。大馬看到,王七寶的女人雖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漂亮,但仍能激起他作為男人的某種血性,大馬憤憤地想,王七寶這樣的潑皮無賴都能弄到女人,而且是相當不錯的女人,自己革命了那麼多年,難道連王七寶都不如嗎?
女人見到大馬,像見到久違的娘家人那樣,哭泣著訴說王七寶的種種劣行。女人邊說邊撩起衣襟,讓大馬察看她遭受的皮肉之苦。大馬在有些晃眼的光芒中注意到,女人原本亮麗如錦緞的肌膚上。到處是青瘀紫痕,還有被煙頭燙過的黑疤。女人的遭遇喚起了大馬深切的同情,令他怦然心動。大馬憤怒得幾乎無法遏止。同情和憤怒成了大馬和王七寶女人的粘合劑。從此以後,大馬經常來王七寶家做工作,當然,大馬一般都選擇王七寶不在家的時候來。
終於有一天,劣跡昭彰的王七寶發現了大馬和女人的隱情。這時的王七寶已經染上傷寒,劇烈的咳嗽使他走起路來一搖三晃,腰彎成一張弓。王七寶指著大馬的鼻子說,我要去告發你。王七寶從散了架的牛車上取下一根七寸鐵釘,在女人的胸口比劃著。他說,我要把你個騷貨釘死在村公所的大門上,等著瞧吧……
結果不言自明。王七寶尚未來得及告發工作隊員大馬,尚未來得及將女人釘在村公所的大門上,黑夜就來臨了。大馬在後來成為他妻子的女人的幫助下,趁王七寶昏睡之際,將那枚閃著寒光的七寸鐵釘嵌進了王七寶的頭顱。
時間能帶走一切。隨著鐵釘進入頭顱,王七寶的時光停止了流動,而別人的時光仍在繼續。
青年警官馬明在流逝的時光中踉蹌前行。他走過了城市的大街小巷,路燈的光亮將他孤獨的影子投射到地上。在他的眼裏,那些影子像飄忽不定的幾何圖案。
馬明說不清自己要去哪裏。他很累,很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但揣在褲兜裏的那枚鏽跡斑斑的鐵釘不容他有片刻的停頓,一停下來,他就感到恐懼。他隻好往前走。此時支配他行動的已不是他的頭腦,而是恐懼的力量。恐懼正使馬明悄悄改變著自己。
不知什麼時候,馬明來到一個他感到眼熟的地方。馬明強迫自己仔細看了看,是素雲的服裝店.
素雲是馬明半年前結識的女朋友。素雲和她丈夫開了一個服裝店,據說很能賺錢,素雲很喜歡馬明,馬明覺得自己在素雲麵前像個童蒙未開的小學生。
馬明想起來。素雲本來和他約好晚上來她家的。她丈夫到南方進貨去了。上午在電話裏,素雲壓低聲音笑嘻嘻地說,小家夥,晚上讓你高興高興。
素雲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但馬明將可能令他高興的事情忘記了。如果不是夢遊一般來到這兒,馬明肯定想不起來。馬明心裏說,這不怪我,要怪你就怪那枚可惡的釘子。
素雲的家就在緊挨服裝店的那棟六層高的宿舍樓三樓。從這兒望過去,馬明能夠看到素雲家透著光亮的紫紅色的窗簾。這種顏色的窗簾具有深刻的曖昧意味,尤其是在夜晚。馬明想素雲一定等急了。
素雲拉開門時,一定是大吃一驚,因為馬明看到素雲臉上的表情急劇地變化。馬明估計自己的模樣像一截幹枯的木頭,或是剛從墓穴中鑽出來的一無所獲的盜墓人。素雲說,你怎麼啦?
素雲又說,你怎麼才來?我以為你不來了,我剛剛還在恨你。
素雲給馬明倒了一杯水,關上電視機,又把空調打開。涼爽的氣流使馬明稍稍清醒了一點。
素雲說,我知道你生氣了,都怪我以前沒和你做,現在我答應你還不行嗎。
馬明古怪地笑了笑。我不願見你這樣笑,素雲說,不懷好意地笑。素雲邊說邊靠過來,拿過馬明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同時用另一隻手在馬明的背部滑動。素雲說,小家夥,打起精神來,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屋裏的氣氛幾乎讓馬明窒息。在馬明眼裏,素雲夢囈般的語調、動作和表情宛若一個走火入魔的罪犯。馬明覺得自己快不行了。但他堅持著用盡最後的力氣推開素雲。馬明說,不,不。馬明又說,我害怕。
素雲茫然地望著馬明。素雲說,要不我關上燈。
馬明困難地站起來,整理一下有些淩亂的衣服。他說,我想到外麵走走。
他們下樓來到街上的時候,剛好有一輛灑水車經過,徐徐上升的氤氳水汽飄浮在半空中,給這個炎夏之夜平添一種樂趣。在路邊乘涼的人揮動他們手中的大蒲扇,擊打出啪啪的響聲。素雲牽著馬明的手,他們就像兩個熱戀中的情人那樣款款前行。路過一個西瓜攤時,馬明說我渴了。素雲說你想吃西瓜嗎?馬明點點頭。素雲就走到西瓜攤前,叫醒躺在一張竹椅上打盹的攤主,買了一隻花皮西瓜。馬明覺得攤主迷迷糊糊點錢時的神態像一個幼稚的罪犯。
馬明說怎麼搞的我渾身無力。素雲說幹脆我抱著它算了,你今晚的情緒很不好。還是個警察呢,越看你越像個壞人。素雲抱著西瓜,突然有點傷感地望著馬明,輕聲說,都怪我,以前沒和你做,把你熬出了毛病。
半個小時後,他們走進一座夜晚不關門的處於荒頹狀態的公園,坐在沒有多少草的草坪上。素雲依偎在馬明的懷抱裏不說話。馬明扳過素雲的臉,像往常那樣親了一陣,然後將她壓在身下。素雲含混不清地說,看你,不在家好好呆著,非要跑到這麼個鬼地方做,醜死人了……但馬明沒有像素雲想象的那樣做到底,馬明在某個緊要時刻摸索著掏出那枚釘子,對準素雲的腦袋輕輕軋了一下。
素雲淒厲地叫起來,她推開馬明,坐好。素雲急問,你想幹什麼?馬明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素雲說,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一根破釘子嗎,你拿它做什麼?
它曾經殺過一個人,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馬明語調冰冷地說。接著,馬明將四十年前的那個故事向素雲講了一遍。當然,那已經是一個幾乎沒有任何意義的故事了。講述的過程中,馬明有意省略了其中的某些內容,他怕嚇著素雲,也怕嚇著自己。但素雲仍被嚇得不輕,素雲像望著一個怪物那樣望著馬明。馬明已經顧不上素雲的反應,他口幹舌燥,兩眼放光。馬明在素雲的注視下用手在鬆軟的草地上挖出一個深坑,然後顫抖著手將那枚古老的釘子用力嵌進西瓜。再將西瓜埋進土裏,用腳踩實。
做完這一切後,馬明突然哭了。他抽泣著對素雲說,告訴我,它什麼時候能腐爛?
素雲想了想,說,頂多半個月。
不,馬明說,我是說那枚釘子。
素雲再次想了想,肯定地說,至少一百年。
馬明這時候想到的是,他和素雲的事情該結束了。
(1995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