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好多天了,天氣糟糕得厲害,不是下雨就是落霧--那時不時澆下來的雨水都是熱的,仿佛空中架著數不清的鐵鍋,陽光每每燒熱了裏麵的水,就有看不見的巨手傾倒它們,熱騰騰的水便灑下來;那總也退不去的霧氣更像熱鍋中的蒸汽,悶得人全身腫脹。很少刮風,見不到日頭--日頭偶爾露一下臉,也是凶相畢露,毒辣異常,還不如不讓它露麵好。在這樣的天氣裏行軍打仗,人人都覺得自己是熱鍋中已經煮熟的紅苕,離熔化不遠了。丁小栓不止一次惆悵地想,再這樣下去,真不如吃顆槍子兒,死也痛快。他把這想法悄悄說給趙班長聽,趙班長瞪他一眼說,你少給老子扯淡!
他們是一個月前從鄂豫皖根據地的大本營金家寨撤出來的,一路西行,衛立煌的裝備精良的兵拚命追擊他們,他們且戰且退,消耗很大,疲憊至極。後來,陳繼承的部隊接替衛立煌部繼續追擊,雙方距離越縮越小,他們逃奔到大別山西麓時,敵人離他們隻有不足半日的行程了。鄂豫皖分局和紅四軍軍部就行在前麵,丁小栓所在的三團負責斷後。眼見情況危急,上級命令三團選個地方狙擊一下屁股後麵的追兵,為大部隊安全轉移贏得時間。
剛走到這個埡口時,丁小栓就覺得這地方有點麵熟。他抹了一把臉上的粘汗,透過濃稠的霧氣看到,山腳下的這條小路隻能容一輛馬車通過,北麵是懸崖峭壁,直插天際,根本無法攀登,南麵的山不算高,山勢也比較陡峭,正好可以在上麵設伏--這可真是個理想的狙擊地點,既不用擔心側翼,也不用擔心後方,隻要守住正麵就行了。團長不由大喜,連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真乃天助我也。團長命令七連在此遲滯敵人,狙擊時間不得少於兩天。七連連長領命後,率部與敵人激戰了整整一天,隻打得天昏地暗,山石變色,但敵人無法越雷池一步。次日拂曉,連長叫過趙班長,說,我決定你們四班繼續留下,再堅守一天一夜,能完成任務嗎?趙班長點點頭。連長鬆了一口氣,又說,狙擊完畢後,你帶弟兄們往西追趕大部隊,能追上最好,追不上,就留在大別山打遊擊,紅軍還會殺回來的。
連長率領剩下不足一個排的兵力倉惶西去。
丁小栓他們隨趙班長進入南山的陣地時,看到戰死者的屍體已經被草草掩埋過了,但刺鼻的血腥氣還在戰壕裏浮遊,就像這總也不消失的雨霧。
昨天,四班作為連裏的預備隊,沒有拉上來。現在,趙班長的目光在他手下的五個兵身上一一掠過,目光過處,老黑、麻杆、書生、斜眼、丁小栓都挺了挺胸脯,臉上的表情同趙班長一樣,看不出什麼表情。仗打得多了,臉上的表情也就淡了。趙班長吼道,先把戰壕加固一下,準備戰鬥。
估計此時是早晨六點多鍾的樣子,要是好天,太陽應該從東麵的山梁露頭了。但霧氣仍是那麼濃,一絲風都沒有,沉悶的空氣中仿佛充滿了炸藥的氣味,一點就著。弟兄們全身都**的,那是汗水和雨水的混合物,糊在身上,難受死了。他們幹脆脫了上衣,解下綁腿和褲子,隻穿一條髒得不辨顏色的短褲。唯有書生是個例外,書生仍穿得整整齊齊。老黑怪模怪樣地瞅著書生說,兄弟,你是個大姑娘嗎?怕我們看你屁股是吧?書生臉紅了紅,沒吭聲。
戰壕是依著山勢構築的,隻能挖到半人多深,往下是石頭,挖不動,隻好撿些石塊壘在麵前。昨天打了一天,原先的陣地已被炸得不像樣子,他們差不多又重修了一遍。築壕的過程中沒人說話,似乎弟兄們都已意識到末日將臨,他們怕是難以活著走下這座山崗了,這樣的時刻,誰還有心思說話呢?
戰壕約有三十多米長,也就是說,他們六個人每人把持五米左右。幹完了活,丁小栓伏在壕沿上,目光透過霧氣,艱難地望著下麵窄窄的埡口出神。突然,他的腦子開了竅,他想起來了,這地方離他的家不遠!翻過北麵的那座大山,過一條小河,再往北走一段路,就是他家居住的寨子。從這裏往家趕,也許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到……想到這裏,丁小栓嚇了一跳。
說起來,他當初參加紅軍,就與對麵那座陡峭的山崖有關。
一年前的某一天,丁小栓趕著寨子裏李大財主家的幾頭大牯牛到山坡上放牧。那天天氣特別好,滿山的毛竹、桐樹、水杉和雜草在陽光下閃動,涼涼的小風可勁吹來,他感到舒服極了,不覺哼起了家鄉小調。他從十歲起就給李大財主家放牛,每年能換回三擔糙米,家裏日子還算過得下去。那天,宛若夢境般的好天氣吸引著他,他想到更高的山崗上好好了望一下遠方的世界,忍不住就趕著牛們往山上爬。到了山頂,極目遠眺,西麵是平原,一望無際;東麵是山區,山連山嶺連嶺,滿眼是綠色的波浪,氣派非凡,真使他大開了眼界,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大別山區這麼壯美。然而,沒等他回過神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頭最壯實的牯牛可能心血來潮,在山頂上撒開四蹄瘋跑,怎麼也喚不住它,終於它失足從那麵異常陡峭的山崖上掉了下去,葬身崖底。一頭牯牛要值多少銅板?他家全部的家當賠上都不夠,連帶著把他賣了也抵不上。李大財主嗜財如命,不扒了他的皮才怪。即便李大財主放過他,他自己的親爹也會打死他。他當下就暈了,恨不得自己也跟著跳崖。當晚他不敢回寨子,藏在河邊的亂樹叢裏,整整哭了一夜。次日黎明,幾個外鄉人從這裏路過,他們問他哭啥,他把過程講了。他們卻笑起來,說走投無路時候,正好去投紅軍,細伢子,跟我們一塊去吧。當時,大別山區鬧紅已鬧得如火如荼,因為他的家鄉處在山區邊緣地帶,風聲尚不是很緊。但命運卻這麼突如其來地給了他一個機會。半個月後,他成了紅軍的一名小兵,穿上粗布軍裝的那天,剛好過了十四歲生日。後來他常常想,如果那天那頭大牯牛不掉下懸崖,可能他至今還在放牛,也許一輩子都嚐不到扛槍打仗的滋味。
想到這裏,丁小栓不由自主地直起身來,朝寨子的方向望去。什麼也看不到,除了霧還是霧,即便沒有霧,也有山擋著。又想也不知爹娘和妹妹怎麼樣了,自當了紅軍之後,打仗打得腦子都亂了套,很少有空想他們,也不敢想,一想就忍不住要掉淚,而紅軍是不能輕易流淚的。
腦子正開著小差時,班長從後麵猛拍了下丁小栓的脊梁,嚇得他一個驚怔。班長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問他在想什麼。他愣了愣,沒敢說這地方離他的家很近。如果他把這個發現說了,班長馬上就會想到開小差的事。紅軍正處在最困難的時候,這段時間裏各部隊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了士兵逃亡現象,這也是各級指揮員比較頭疼的問題。丁小栓定定神,說班長,我想,如果天氣好,我們站在山頂上,可以看得很遠,大山、小河、藍天、白雲、樹木、青草、野花、莊稼、牛羊……都很美呀,要多美有多美。可我們現在什麼也看不清,這鬼天氣。班長似乎受到感染,說小鬼,別急,總有雲開日出的時候,我們會看到的。現在什麼也別想,準備打仗吧,我估計敵人該行動了。
從陣地上往下看,這麵山坡上的青草和樹木早已被昨日的炮火掀得亂七八糟,像個亂墳崗子,尚有不少敵人的屍體未被拖走,那些黃褐色的殘破的肢體呈各種姿式,宛若沉在水底的死魚,令活著的人不忍卒睹。由於霧障,射界內的距離都無法看清,他們隻好豎起耳朵,傾聽山下的動靜。其實壞天氣對攻守雙方都有利--它便於守方隱蔽,也利於攻方偷襲。但敵人不善偷襲,所以,好處基本上都成了守方的。
敵人衝鋒之前,照例先打了一通迫擊炮,炮彈大都呼嘯著越過他們的頭頂,落在身後的山坡上,隻有少數幾發在他們眼前炸響。機槍手老黑甩了把臉上的泥水,嘿嘿笑著說,狗崽子,白白糟踏了炮彈,這些好端端的炮彈要是放在咱手上,白狗子們,就等著蹬腿吧。
炮擊過後不久,山腳下就有了響動。班長示意弟兄們別出聲,放近了打。丁小栓趴在緊挨著班長的位置上,心裏止不住地打抖。雖說參軍都一年了,大大小小的仗也經曆了十幾次,但每次戰鬥之前,他仍是心慌意亂,小臉焦黃。他永遠忘不了第一次上前線時鬧出的大洋相,覺得那是自己一生的恥辱--紅軍攻打光山縣城,剛學會打槍的丁小栓分到了趙班長手下,跟著隊伍衝鋒。戰鬥結束後,他發現兩條褲腿都是濕的,一股騷哄哄的氣味直頂鼻子。班長知曉後一點都沒責怪取笑他。他拖著哭腔說,班長,我當兵前連雞都沒殺過。班長說我曉得,像你這個年紀,應該在學堂裏讀書。可反動派不給我們飯吃不給我們衣穿,我們隻能舍命奪江山,沒別的法子。他信服地點點頭。班長進而安慰道,很多新兵初上戰場都免不了這樣子,以後會好的。以後再衝鋒,你跟在我後麵,隻要我活著,你就死不了。
這時,班長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丁小栓一眼,然後提醒他注意隱蔽,什麼也別想,就想著殺敵。他用力朝班長晃了晃拳頭,意思是請他放心,他不會當孬種的。班長很小就父母雙亡,他下麵還有個小弟弟,和丁小栓同歲,因為是紅屬,被地主民團活活燒死了。每次見丁小栓,班長眼前就會浮現出小弟弟的模樣,這可能是他格外關照愛憐丁小栓的原因之一。
約摸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幾十個敵人探頭探腦出現在視野裏,呈扇形往山上爬。等他們爬行到離戰壕三十多米遠時,班長手中的槍先響了。緊接著,老黑的捷克式輕機槍刮風一般射出密集的子彈,其他人手中的各種武器也都拚命吐出火舌。轉眼工夫,敵人丟下十幾具屍體,其餘的鬼哭狼嚎連滾帶爬從山坡上消失了。
老黑和斜眼直樂得拍屁股。老黑說,在這個好地方打狙擊,有我一人就夠了。斜眼說,不用使槍,光往下扔石頭也夠龜孫們喝一壺的,幹脆就留你一人守陣地,我們先下去睡一覺,等你打累了,我再接替你。班長衝二人吼道,快給老子閉嘴。仗剛開打就翹屁股,惡仗還在後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