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天氣(2 / 3)

敵人的第一次進攻隻是試探性的,再往下,越打越烈。所幸那麵山坡比較狹窄,擺不開更多的兵力,敵人每次最多隻能使用兩個排,而且也無法迂回攻擊,否則,這仗就難打了。最要命的是,敵人的炮彈越打越精確,差不多顆顆都在壕溝周圍爆炸。

斜眼最先嚐到了炮彈的滋味,一片楓葉狀的炮彈皮嵌進了他的喉嚨,切斷了他的喉管,血泡從受傷的部位咕嘟咕嘟往外冒,一會兒就把他的胸脯塗得殷紅殷紅,仿佛有人為他罩上了一件紅背心。班長和丁小栓趕過去,班長把斜眼攬在懷裏,聲聲喚他的大名,丁小栓彎腰抓起一把潮濕的黃土,按在傷口上,但炙熱的鮮血很快就把黃土染紅衝走。丁小栓駭得不由倒退了一步。

在班裏,斜眼是一個挺討人喜歡的兵。他是湖北麻城人,個頭不高,團圓臉,兩隻小眼睛天生斜視,那副模樣你看他一眼忍不住就想笑。斜眼參軍前是個長工,因此,沒事時他經常給弟兄們講自己的長工生涯。他說他恨死了那個東家,如若不是看著東家女兒的麵子,早就放把火把他家的宅院給點了。一談起東家女兒,斜眼就眉飛色舞,唾星四濺。在他的講述中,東家女兒貌如天仙。他說他們兩個真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所以他們就偷偷相愛了。老黑和麻杆愛揭他的老底,說你個斜眼蛋子,人家天仙能看上你?斜眼正色道,她說她偏偏就喜歡我這雙眼睛,明亮、傳神,越瞅越順眼。老黑和麻杆就說,噢,明白了,難怪她看你順眼,她肯定也是個斜眼。斜眼不理他們,接著說,狗日的東家,太狠毒了,有一次我們到山洞裏相會,被他捉住,差一點揍扁我呀,當天就把我攆出了家門,工錢一個子兒都不給。沒多久,他又把女兒嫁到了縣城,生生拆散了我們這對有情人。末了,斜眼臉憋得通紅,咬牙切齒地說,你們說我能饒了狗日的嗎?大夥忙說,饒不得饒不得,天下的財主沒一個好東西。

可現在,斜眼的臉色蒼白如紙。但斜眼還有一口氣。他央求班長,把他脖子上的彈片拔下來。班長無語。斜眼用最後的力氣說,他不想身上帶著敵人的東西去死,他感到髒,不然他死不瞑目。聽了這話,班長不再猶豫,伸出右手的三個指頭拽出了那塊飲飽了斜眼熱血的炮彈皮。隨著哧地一聲,一股鮮血像火苗那樣亢奮地向上竄了幾竄,然後緩緩熄滅。斜眼滿意地笑了笑,那笑就凝在了嘴角。

斜眼死了。剛才他還活蹦亂跳的,但他說死就死了。在戰場上,死亡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丁小栓低下頭去,嘴唇不由哆嗦了幾下。班長麵無表情地回到他的位置上,默默地往槍裏壓子彈。老黑、麻杆、書生他們三人扭臉往斜眼的遺體上瞅了幾瞅,什麼話也沒說。丁小栓想,也許他們都是老兵了,什麼場麵都見過,所以遇事不驚,從容鎮定。他好羨慕他們,但他做不到。

第二個遇難的是麻杆。

麻杆天性活潑、機靈。雖然他細胳膊細腿,看上去不堪一擊,其實他打起仗來有勇有謀,似乎天生是塊當兵的材料。麻杆的槍法確實好,不久前打蘇家埠時,他們遠遠地看到一個敵人指揮官時不時在一座工事裏露露頭,趙班長就問麻杆,能不能一槍報銷了他。麻杆說我試試看。他舉起他的蘇式水連珠步槍,瞅準機會,果然一槍就把那家夥的腦殼打碎了。事後才得知那家夥是個營長。麻杆的嗓音也好,喜歡唱京戲,而且唱得蠻像回事。剛才打退敵人第二撥衝鋒後,麻杆見氣氛沉悶壓抑,就請示班長,說我唱兩口行不行,讓弟兄們鬆鬆氣。班長想了想,說唱吧,但聲音小點,別讓山下的敵人聽見,免得招來炮彈。麻杆清清嗓子,小聲唱道: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惡人盡知。血海的冤仇終須報,且看來早與來遲。薛剛在洋河把酒戒,他爹娘的壽辰把酒開。三杯入肚出府外,惹下了塌天的大禍災……他唱的是《徐策跑城》。弟兄們以前多次聽他唱過,但現在聽來感覺大不一樣,連平時極不合群極不愛講話的書生都擊掌叫好。

麻杆的唱腔尚在山坡上繚繞時,敵人再次衝上來了。除了老黑用機槍掃射外,其餘的人都拚命甩手榴彈。在這種地形條件下堅守,手榴彈是很好的武器,甚至不用使勁甩,順手往下丟就行。幸好連長他們撤退時,留下了六箱寶貴的木柄手榴彈,夠用一陣子的。麻杆晃動著他兩隻螳螂般瘦長、靈巧的臂,左右開弓,眼見著手榴彈像天女散花,在敵陣中響成一片。麻杆殺得興起,幹脆直起上身,尖著嗓子邊罵邊甩。一不留神,隻聽啪地一聲,他兩眼一黑,猛地仰在了壕溝裏。

打退敵人的進攻後,班長才趔趄著奔到麻杆跟前。班長左臂也負了傷,鮮血一直往外冒,但他不管不顧,任它流。丁小栓也遲疑著跟了過來。丁小栓看到,一顆機槍子彈把麻杆的天靈蓋整個兒掀開了,白白的腦漿糊滿了他瘦小的臉膛。但麻杆的眼睛仍睜著,班長小心翼翼地撫弄了一下他的眼皮,那眼皮合上後,隨即跳了跳,卻又睜開了,好像麻杆還機靈鬼一般地活著。班長就不再動,說好兄弟,我曉得你不甘心走,你就睜著眼睛看我們同敵人拚吧。老黑和書生也圍過來。老黑的臉更加黑,像一塊燒焦的岩石。老黑的鐵拳猛地砸在一塊尖銳的石頭上,硬是砸得它裂了縫。書生說,麻杆,你安息吧,大別山會永遠記往你的。

丁小栓的眼淚湧到了眼窩裏,他咬咬牙,強忍著咽了回去。

估計到了正午時間,山上的霧氣稀薄了些,往遠處看,仍是一片蒼茫。仍然沒有一絲風,空氣中的硝煙和血腥氣味更加濃稠,堵得人心裏難受。他們一個個像剛從泥水裏撈出來似的,黃泥、汙黑的硝煙和片片血跡糊在身上,看上去仿佛成了彩色的人。

敵人好一陣子沒再進攻,可能在吃午飯。班長招呼大家吃點東西,糯米團子就放在每個人的腳下,但誰也沒吃,都說不餓,就是感到渴。丁小栓覺得自己的嗓子老是往外冒煙,冒一些花花綠綠的煙。老黑到身後的坡上找水喝,水窪大都叫炮彈炸開了,成了稀泥糊糊,而且裏麵布滿了指甲蓋大小的炮彈皮。老黑轉了半天,仍然找不到一片可以飲用的水窪。老黑有氣無力地罵道,再這樣下去,不用敵人攻,我們自己就得渴死。

正愁得不行時,天空突然嘩嘩下起了雨。雨也是熱的,像溫開水。雖然下了沒一會,但他們淋了淋,張嘴接了幾口水,覺得舒服了些。班長說,真是及時雨呀。老黑接上說,老天有眼,我們死不了啦。

雨過之後,班長把許多手榴彈的後蓋擰開,每個人麵前放了十幾顆。老黑在擦他的寶貝機槍,嘴裏嘟囔道,子彈不多了,我這支槍如果啞了,咱們的戰鬥力至少減一半。書生則掏出一個小本本,往上寫著什麼,一臉的冷峻。

在這個難得的平靜的間隙裏,丁小栓又一次止不住地想起晴空麗日下的場景,他趴在壕沿上,雙手支腮,目光試圖穿越白色濃稠的霧障,望向想象之中的明淨的世界。陽光是那樣的豔麗,風是那樣的柔和,天空是那樣的藍,那樣的高,土地是那樣的闊,那樣的遠,山山水水都處在晶瑩透明的空氣中,莊稼和野花的氣息清新迷人。在那樣的時刻,土地上的人都醉了,他們耕種、收獲,繁衍子孫,整天樂嗬嗬的……可是,現在這霧氣像潮濕的棉被,壓得人連呼吸都不暢了……

老黑從一個油紙包裏拿出一盒花殼子紙煙,遞一支給班長。這煙是他從一個敵人指揮官的屍體上搜到的,都好久了,一直舍不得抽。老黑試探著對班長說,大部隊都走遠了吧?班長警覺地望他一眼,說連長命令我們堅持到明天早晨,這是不能變的。老黑說,我是說,隻要大部隊安全轉移,我們死在這裏也值了。班長說,兄弟,你說得對。

這邊,丁小栓對自己說,我們真要死在這裏了。腦袋不由一陣麻木。他看了看班長,班長沉著鎮定的神色又激勵著他。

大氣中傳來銳利的呼嘯聲。敵人又打炮了。

在紅軍裏,丁小栓最佩服的就是他的班長。他的班長作戰勇敢,愛護部下,每次打仗都衝在前麵,因此,在全連九個戰鬥班中,他們四班是最硬的骨頭。如果不是因為一件事情,班長恐怕早就幹上營長了。兩年前在皖西,剛當上班長的他打死了一名被俘的敵軍團長,違犯了紀律,被撤了職。他說那家夥是血洗他們村莊的指揮官,百多口子人就死在他手裏,不殺他自己這口氣咽不下,殺了他就是自己被槍斃也心甘。後來雖然班長職務恢複了,卻再也上不去了。弟兄們為他叫屈,他說,我當紅軍不是為了做官,如果為了做官,我就到白軍那邊去了,那邊做官容易。

有一次,丁小栓憂心忡忡地說,班長,我天生膽小,可能一輩子成不了英雄。班長說,什麼叫英雄?我看你早就是個英雄了,在我眼裏,那些敢於扛槍打仗迎著子彈上的人都是英雄,不管他有沒有戰功。正是在班長的鼓勵下,丁小栓才在紅軍隊伍裏熬過來了。他想如果沒有班長,就沒有現在的他。

然而,班長卻被敵人甩過來的一顆馬尾手榴彈擊中了,時間是午後。班長上半身密布著窟窿眼,很像碑石上刻著的紅色銘文。丁小栓號叫著撲過去抱住班長,感覺就像抱著自己的父兄。班長抬手示意丁小栓不要哭嚎,努力撐著再堅持一會兒。老黑和書生奮力打退敵人後,也撲過來呼喚班長。

班長斷斷續續地說,你們不要難過,那麼多弟兄都死了,我死了也沒啥。老黑接替我當班長,一定要堅持到明天早晨,然後往西追趕大部隊,能追上最好,追不上,就留在大別山打遊擊,紅軍還會殺回來的。

班長說完就咽了氣。丁小栓悲傷得渾身顫抖,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抽走了。他不相信班長會死,就用力搖晃班長。班長臨閉上眼睛之前,最後的目光是望向他的。丁小栓事後回憶,班長最後那一縷目光的成份很複雜,既有勉勵,也有眷戀,似乎還有點不放心他。因了這樣的目光,他咬牙切齒地想,如果我還能活下去,一生一世都不能做對不起班長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