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天氣(3 / 3)

書生伏在班長的遺體上,哭得一抽一抽的。丁小栓以前很少見書生流淚,書生的眼淚比金子還金貴,但現在書生流淚了。老黑勸了書生幾句,說咱們不能用眼淚為班長送行,班長活著時最瞧不起男人流淚,對不對?就完,老黑返身抱起他的機槍,槍口朝天嘟嚕了一串子彈。書生抬起頭來時,臉上的淚水已經幹了,他一言不發,默默朝自己的位置走去。

老黑接任班長後,下的第一道命令是,趕緊加固戰壕,準備殺敵,為班長報仇。

老黑膀大腰圓,渾身是力氣,走起路來咚咚作響。他不但臉黑,身上也全是黑毛,麻杆曾取笑他,說他是大別山密林中的黑熊脫生成的。他回敬道,我要是黑熊,首先把你個瘦猴吃掉。又說,如果紅軍士兵都像我這個模樣,保準百戰百勝,不用打,往那一站,就能把敵人嚇個半死,你們信不信?丁小栓頭一次見老黑時,著實嚇了一跳。老黑入伍前是個瓜把式,他說他種的西瓜又大又甜,方圓百裏之內無人能比,但他並非為自家種瓜,因為他家沒有一寸土地,他的手藝隻能用在財主家的土地上。老黑入伍後曾鬧過一個笑話:一次宿營,夜半時分,大夥睡得正香,老黑突然爬了起來--他犯了夜遊症。不知怎麼,他把緊挨著他睡的斜眼的大砍刀握在了手中,然後他蹲到斜眼跟前,伸左手敲敲斜眼的頭,說這個瓜不熟。接著,他又去敲麻杆的頭,說這個也不熟;等到他敲趙班長的頭時,趙班長突然醒了,一看那架式,趙班長忙說,我這個瓜也不熟,快住手。從那以後,每次宿營,趙班長都特意交待挨著老黑睡覺的人,注意把刀藏好,千萬別讓他把誰的頭當西瓜給切了。

這天下午,老黑接任班長也就是一個時辰的樣子,敵人的一顆炮彈不偏不倚落在他跟前,巨大的氣浪把他掀到了空中,而且把他甩出戰壕足有兩丈遠。丁小栓發現,老黑落地後兩條腿不見了,老黑猛丁矮了半截,成了個肉墩子。丁小栓和書生都呆了,木木地不知怎麼辦好。老黑抹了把臉上的血花,對他們說,愣著幹啥,老子還沒死。書生你給我聽著,由你接任班長,一定要守到明天早晨,然後往西追趕大部隊,能追上最好,追不上就留在大別山打遊擊,紅軍還會殺回來的。

老黑閉上了眼睛。丁小栓和書生都以為他死了,誰知過了一會兒,他又睜開眼,說我的槍裏還有幾發子彈沒打完呢。說罷,老黑雙手撐地,一聳一聳往前挪,腸子拖在身後,像一條彩色的尾巴。終於,老黑挪到他的槍位上,摟動了扳機。伴隨著清脆的槍聲,老黑撒手去了。

書生命令丁小栓把老黑的捷克式輕機槍毀掉,說武器不能留給敵人。丁小栓舉起它,使勁摔在一塊岩石上,它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發出淒婉的哀鳴。這挺機槍跟了老黑兩年,不曉得多少敵人葬身在老黑的槍口下,現在老黑走了,它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成了一個沉默的再也不能說話的物件。丁小栓禁不住想,它的魂兒肯定追隨老黑去了,如果地下也有戰爭,老黑還會用它殺敵的。

彈藥已經不多了,丁小栓把僅剩的十幾顆手榴彈歸攏起來,全都擰開了後蓋。想想覺得不對,又將某一顆的後蓋旋上,插進腰間。他決定把這一顆留給自己,在最後的時刻讓它炸響。

書生抬眼瞅瞅坡下幾十米外的敵人屍堆,那兒有不少死鬼們遺棄的槍支彈藥,但山下的敵人不時用機槍封鎖著,下去撿很危險。書生說我試一試。他輕盈地順坡往下溜,敵人果然發現了他,一頓好打,書生拎著兩支衝鋒槍兩個彈匣返回來時,腿上多了兩個槍眼。丁小栓簡單為他包紮了一下。書生說,兩個槍眼換兩支呱呱叫的衝鋒機,不虧。用敵人的武器消滅敵人,這就是紅軍的本領。

趁著有空,書生又掏出他的那個燙金封麵的小本本,用一支閃光的筆往上寫著什麼。丁小栓感到好奇,問他寫的啥。書生遞過小本本,丁小栓翻了翻。入伍後丁小栓學了一點文化,上麵有些字他模模糊糊認識。他見都是一些人名和部隊番號,斜眼、麻杆、趙班長、老黑的大名下麵,寫著書生的名字,墨跡還未幹。書生的大號叫蘇一航。丁小栓感到不解。書生告訴他,我把我所曉得的那些犧牲的同誌記下來了,也許多少年後活著的人會忘了他們,我這個本子可能有些用處。

丁小栓說,可是,你還沒犧牲,怎麼也寫上了。

書生說,我覺得那是早晚的事,不妨先記上。

丁小栓眼圈一紅,說你把我也寫上吧。

書生不同意,搖搖頭說,你明明活得好好的,上不得我這閻王爺的冊子。說罷,書生愛惜地收起小本本,掖在懷裏。許多年以後,這個小本本存放在了一座紀念館裏,但上麵到底沒出現丁小栓的名字。

在班裏,書生一直是個挺神秘的人物。他麵目清秀,舉止文雅,不愛講話,更不說粗話。這樣的人走在紅軍隊伍裏,你一眼就能把他挑出來。據說他是武漢國立高等學府的高材生,同女朋友一起投了紅軍。原先他在鄂豫皖分局工作,半年前,張國燾抓ab團搞肅反時,他被關了起來,性命危在旦夕。後來他僥幸逃脫了,半路上遇到趙班長。趙班長問明情況後,當即收留了他。他說他原本想潛回武漢的,但那樣做反而證明他是ab團了,因此他不能走,就是死,也要死在紅軍隊伍裏。趙班長說,你跟著我幹吧,紅軍最需要你這種有文化的人,以後誰要敢欺負你,老子敲碎他的腦殼。

這天晚些時候,書生和丁小栓異常艱難地打退了敵人的最後一次衝鋒。丁小栓多處負傷,但他並不覺得疼,全身都麻木了。他見書生亦是身中數彈,氣息奄奄,就順著戰壕爬行過去,緊緊握住了書生的手。書生的臉白得像剛燒出的瓷器,又像一個剛出世的嬰兒。書生的胸脯一鼓一鼓的,連連呃著,說,小栓,你不會死的,你一定要堅持到明天早晨,然後往西追趕大部隊,如果追不上,就留下來打遊擊,紅軍還會回來的。

丁小栓用力點點頭。

書生最後說,他還有件事情拜托丁小栓,如果丁小栓能追上大部隊,就去軍部找一個叫白雪鬆的姑娘,把他這半年來的經曆告訴她,然後請她忘掉他。

書生嘴裏嗆出一口血來,頭一歪,沒了聲息。丁小栓抬起頭,望向混沌的天空。現在已是傍晚了,如果天氣好,此刻應該是一天裏最美的時光紅霞滿天,白雲飄飄,涼風習習,林濤翻卷,秋蟲唧唧,牧童的歌聲婉轉而悠揚……

那是什麼地方?怎麼這樣麵熟?他遲疑著,在一座毛竹環繞的茅屋前停住了腳步。月光下,茅屋和院落寧靜恬淡,油燈昏黃的光亮透過窗子,照射在倚院牆而立的各類農具上,一隻小鼠從黑暗的地方鑽出來,越過他的腳麵,無聲無息地沒了蹤影。他興衝衝走到屋門前,推開竹笆門。妹妹眼睛尖,一下子認出了他,說,爹,媽,哥哥回來了。母親愣了愣,抹了把淚,笑著說伢子,你多久不見了,野到哪兒去了。母親嘮叨起來沒個完,說咱家也買了頭大水牛,等著你去放呢。父親卻一句話不說,笑嗬嗬朝他走來。他張開雙臂,迎著父親走去,然後猛地抱住父親的臂膀……隨即他納悶了:父親身體咋這麼涼呀,冰得他牙巴骨一個勁地抖。

終於他醒了。定睛看,原來他抱著趙班長的遺體。這個發現使他像出膛的炮彈那樣,一下子跳出好遠。黑夜早已來臨,四周沒有任何聲息,潮氣很重,好像刮起了小風,久違的涼意浸到骨子裏,他哆哆嗦嗦,幾乎站立不住。

過了好一陣,丁小栓才定下神來。他看到弟兄們的遺體呈各種姿勢呆在戰壕裏,像睡著了一般。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把那顆僅存的手榴彈握在手中,如果敵人摸黑上來,他就跟他們同歸於盡。但很長時間過去了,仍是一點動靜沒有。此時丁小栓並不曉得,在他們陣地前受阻了兩天一夜的敵人見紅軍主力已經越過了平漢鐵路,便放棄了攻擊,打道回營了。

他試探著朝家的方向望了幾眼,隨即命令自己不要再望。由於這一天經曆了太多的事情,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的軀體雖然遍布傷痕,仍是那麼瘦小孱弱,但這個人的魂魄卻堅硬如鐵,誰也奈何不得了。

現在,他用目光一遍遍撫摸弟兄們的軀殼,總覺得應該為他們做一件事情。於是,他積攢了點力氣,找到弟兄們的軍裝,一個一個為他們穿戴。弟兄們好像都變得粗壯了,軍裝顯小,穿不上,他不得不用刺刀劃開一些口子,勉強套在他們身上。做完了這一切,他又想,四班的人活著時隊列整齊,步伐一致,頂天立地,死了,也不能散散漫漫地躺著。於是,他又攢了點力氣,先扶起班長,立他在壕沿上,接著扶起老黑、斜眼、麻杆和書生。老黑由於少了兩條腿,顯得矮小,他隻好搬來兩塊石頭墊在老黑身下,使老黑和大家一般高。搬弄老黑時,老黑的那盒沒吸完的花殼子紙煙掉在地上,他想了想,彎腰撿起來,說老黑你可不能獨吞呀,讓弟兄們都跟著抽一根吧。於是他再次攢了點力氣,往每個弟兄嘴裏塞進一根煙,又為他們點著火。給書生點煙時,他說書生我曉得你不會吸煙,我也不會吸,但打了一天惡仗,累壞了,就燒一根解解乏吧。

最後,他仔仔細細穿好自己的粗布軍裝,拂去上麵的泥土,又把那顆手榴彈斜插在腰間,向前跨了兩步,轉身,緊挨著書生,倚靠在壕沿上。他想為自己點上一棵煙,但他已經實在沒有力氣了。身與心朝著深淵滑落的過程中,他似乎又見到了夢境般的好天氣……

第二天確實是個難得的好天,陽光明媚,青山巍巍,白雲悠揚,涼爽可人。但丁小栓再也看不到了。

一隻蒼鷹在山頂盤旋,盤旋。它盤旋了很久,怎麼也不敢對著那一排俑士般的軀幹俯衝,因為它從來沒在人世間見過這樣的陣容。

(1997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