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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古人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這句話時,大概是以道德為尺度,不會是從飲食文化的角度衡量。文明初起之時,“茹毛飲血”,連剝皮的手續都簡化,所異於禽獸者,真是幾希。文化發展到一定程度後,才開始講究美食。文化者,文而化之,就是想將生活變得好些、美些,飲食從“充腸”到“適口”,就是一種文化活動。

孔老夫子是古代比較有文化的人,所以討論吃食之際,並不單純地由“裹腹”功能出發,還講究吃的時間及方法,所謂“不時,不食”(時間不對,不吃),“失飪,不食”(煮得太熟或不熟者,不吃),“割不正,不食”(切得不方正,不吃);還要進一步講究吃的味道,例如“不得其醬,不食”,甚至主張“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吃飯要越精致越好,切片要越細越好)。此外,孔夫子也講究禮貌,他說:“有喪者之側,未嚐飽也。”(與喪家一起吃飯時,從沒有吃飽過。)

懷石料理的最大特色,就是氣氛的經營與器皿的講求,一份簡單的菜蔬經過巧思安排,簡直就是藝術品,舍不得下箸。(攝影/高靜芬)

這種舉止從容的飲食方式,隻是一種理想,並未成為普遍的價值。君不見鴻門宴中,項羽先給樊噲酒一鬥,又給一個生彘肩,生彘肩者,就是未經加工的小豬前腿。樊噲“拔劍而啖之”,這等豪情,在鴻門宴中,雙方劍拔弩張,算是合適,但“小紅低唱我吹簫”之時也來這套,就煞風景了。

近年來,經濟繁榮,衣食皆足,開始講求高雅。所以,坊間開始流行懷石料理或法式新烹調。這些新時代的飲食都主張“動靜從容”,講究裝飾及氣氛,而不以口腹之欲為唯一條件,正與孔子所提倡的與“不厭精,不厭細”的道理相通。

日本是一個多山的島國,南北綿延甚長,不僅氣候條件不一,地形也相當複雜。封建時期豪門巨室充分了解“不為無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的道理,所以總要極盡吃喝玩樂之能事。但近代以前,日本人不吃家畜,蛋白質隻能以豆類及海鮮為主,加上各種野菜,雖沒有營養不良的現象,但要以海味來表現“奢華”,恐怕不易。於是飲食之際,隻能以氣氛即布置,表現其社會階級與教養,懷石料理於焉出現。

懷石料理的最大特色,就是氣氛的經營與器皿的講求。一片薄薄的豆腐,原本平淡無奇,放在精致的器皿中,加上幽雅的環境、安靜的心情,品嚐起來就有不一樣的感受;一份菜蔬經過巧思安排,簡直就是藝術品,舍不得下箸。

懷石料理的各種流派,雖然重點不一,審美觀有別,但都給人視覺及心靈的美好感受。若有一半老徐娘撥弄三味線伴奏,吟起數百年相傳的歌詠,直是唐宋時文人聚會時“淺斟低唱”的再現,令人發思古之幽情。

幾次品味懷石料理時,總覺得不隻是飲食,而是心靈的極致享受,想像中,已回到中古的靜謐,真的叫人想拿把浮名去換。

但在台北一家頗享盛名的懷石料理餐廳中,卻碰上幾位商場中人,他們意氣風發,似乎要借著酒精將豪情昭告天下,弄得旁邊的人頗為局促;也有一邊吃飯,一邊唱卡拉OK者,將吃飯弄成打仗,有何情調可言?

的確,當文明進化時,飲食的功能開始改變,不僅是充饑而已;但今日我們的文化好像有些停滯,甚至出現倒退的現象。在享用懷石料理的同時,高聲喧嘩叫囂,討論股票如何、房地產如何,就如把Bordeaux(波爾多)好酒倒在保利龍碗中幹杯一樣,“花間喝道,煮鶴焚琴”恐怕都不足以形容其殺盡風景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