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雋一邊聽著這個少女當街發出的關於愛的宣言,臉上的微笑漸漸凝滯。
“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了吧?!”琉璃指著他,怒道,“還說什麼包養麵首,呸,不要臉!以後別在我麵前出現了!”
一語畢,她拂袖轉身就走。
“九公主息怒,還是先跟我回望海樓去吧!”然而慕容雋卻不肯就這樣放開好,一把拉住:“帝君正在和令尊懇談,隻怕很快就要傳你去覲見了——連著幾年你都托辭不去見駕,帝君今年可是點名說了要讓你去。”
“我不去見那個老色鬼!”琉璃嘀咕著,掙紮。
“怎麼能這樣說帝君呢?”慕容雋啞然,“男人都好色,何況他是萬乘之尊……”他還想說什麼,然而剛一轉頭,臉色卻微微變了一變,竟是把說到半截的話都給忘記了。
琉璃正在掙紮,看到他的臉色,不由詫異——他們認識也算是有好幾年了,總覺得這個年輕的城主高深莫測,待人做事滴水不漏,左右逢源,無論對著帝君還是對著路邊攤販,臉上永遠是微笑著的,似是帶著一個天生的麵具一般,完全看不出一絲真實的喜怒。
然而此刻,這張麵具卻似忽地裂開了一條縫,露出與往日不同的表情來。
到底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琉璃好奇心起,情不自禁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條通往渡口的道路上人頭攢動,完全不知道他看得什麼,她正在納悶,忽地隻聽一陣悠揚的樂聲傳來,後麵亂哄哄的攤子頓時安靜了,那些行商們一起轉過身,探頭往同一個方向看去。
“花魁遊街馬上開始了!快來快來!”
琉璃好奇:“花魁遊什麼?”
然而慕容雋沒有回答,她止不住好奇心,東張西望。人群從背後不斷湧來,衝得他們兩個不由自主地順著往街邊湧過去。
“這次有幾輛花車啊?”
“去年是九輛,據說今年更多一些,要湊足十二釵之數呢!”
“十二釵?那藩王公子們今天晚上可以樂翻天了……最好的女人都出來任他們選。”
“對了,殷仙子今日應該要出來吧!今天可是海皇祭,那一出‘魂歸’的戲,也唯有她能唱。”
“不過,聽說新花魁天香更美。才十七歲,最近風頭可勁了,勝過了殷夜來!”
“是麼?那可真要見見……”
周圍議論紛紛,琉璃更是驚喜不已,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歡呼:“殷夜來?我來了葉城好幾次,卻還沒看到過這個傳說裏的第一美人呢!”
慕容雋這才回過神來,苦笑:“九公主出身高貴,居然還想去去青樓看一個歌姬舞姬?傳出去還不被天下笑話。”
“就讓他們笑話去得了!”琉璃撇嘴,不屑一顧,“我隻是想看看你們人類裏麵最好看的女人到底會長什麼樣而已啊。”
兩個人身不由己地隨著人潮一起簇擁到街邊。然而跑得慢了半拍,等到街邊發現整條街已經站滿了探頭觀望的人,完全無法插足擠進去了。
樂聲由遠而近,逐漸到了麵前。琉璃拚命踮起腳尖看去,然而一堵人牆擋在眼前,她個子又嬌小,無論怎樣都看不見。聽得樂曲聲已經從前麵飄過,前麵的人群裏發出嘖嘖的讚歎,琉璃心急如焚,對慕容雋說了一聲:“幫一下忙!”
慕容雋還沒明白她要做什麼,忽然覺得肩膀一痛,一股大力直壓了上來,整個人止不住地往下一挫,雙膝一軟幾乎跪地。
“你幹什麼!”他撐住了身體,一抬頭,便看到琉璃的臉在他上方三尺之處,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脖子,竟然猴子似地竄到了他的背上。
“快下來!”慕容雋又好氣又好笑,壓低聲音低叱,然而琉璃根本不買他的帳,攀著他的肩膀,隻管探頭往人群外看去,嘴裏嘀咕:“哼,說你不是誠心誠意想娶我,果然是沒錯……隻是借你的肩膀一用而已,就這般小氣!”
說了一半,她忽地驚歎,“哇!好氣派!”
方才短短的片刻談論之間,風簫聲動,玉壺光轉,歌吹聲已然飄近身側,街道兩邊的人群出現了一群騷動,低低的讚歎和議論如同一陣風似地傳遞著,無數雙眼睛看向從官道上緩緩行來的寶馬雕車。
那一駕被珠玉精心裝飾起來的彩車,由六匹白色的馬拉著,從街那邊轔轔而來。
車廂的四壁都被拆除了,車上堆滿了各色鮮花,四角垂落著潔白的紗幔,用華貴的明珠裝飾著,小巧的金鉤在風裏輕巧地蕩著。在輕紗開合的間隙裏,可以看得到每一輛車上都放著一架深紅色的美人榻,榻上或靠或坐著一個女子。
第一輛花車上坐著的是一個穿著垂地朱紅色紗衣的女子,不過十六七歲,肌膚勝雪,吹彈可破,身側堆滿了牡丹花,手持一把團扇,明眸善睞,眼神如蜜。
“天香……是天香!”身側有看客歡呼:“果然是天香排第一!”
“正點!用牡丹最配她了!不知道多少錢一晚?”
“別想了,聽說最近被鎮國公府的大公子包了,不接外客。”
車上的花魁似乎看到了那些投過來的充滿了欲望的視線,用團扇掩著嘴微微笑了一笑,眼神四顧,萬種風情蝕人心骨,忽地似看到了什麼,將手上的牡丹向著人群投去。
“哎呀!”琉璃驚呼了一聲,看到那朵花正落在慕容雋懷裏。
花魁對著隱藏在人群裏的貴公子旖旎一笑,花車緩緩過去。
“不錯嘛!”琉璃看著慕容雋手裏的花,有些不服氣,“想不到你這麼有女人緣!”
“哪裏,還不是被九公主給踢回來那麼多次?”慕容雋的眼神冷酷,淡淡地把那朵牡丹扔給她,“天香一貫的手段,隻不過認出了我是誰,順便討好獻個殷勤而已——這是妓家慣用的手腕,你還當真了?”
琉璃被他那麼一說,登時沒了興致,嘀咕:“真是個掃興的家夥。”
言語間,第二輛花車駛過。上麵堆滿了潔白芬芳的素馨花,上麵坐著一位白衣美人,約雙十年華,頭上隻戴著一對夜明珠,沒有耳墜配飾,衣衫也是素色。眉目淡雅,容光照人,卻不苟言笑,仿佛一個難以接近的冰山美人。
“喲……是越素女啊?”
“這個也不錯!看上去像個良家女子,聽說媚功卻一流——有錢人最喜歡這一種了,身價可高著呢!”
第三輛花車上是一個紫衣少女,挽著高高的發髻,年紀很小,稚氣中透出一股不安來,都不敢看周圍的人,隻是低下頭撕扯著膝蓋上堆滿的紫色睡蓮。
“這個是……”
“楚宮煙月今年力捧的頭牌,蓮生,才十四歲!”
“喲,還沒開苞吧?不知道老鴇會出到多少?”
“少不得要一千金銖吧?聽說玄凜皇子有決包她的初夜呢!”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紫衣少女更加不安,即便是畫著濃妝,臉也透出緋紅來,埋下頭去握緊了手指,然而這種羞澀的表情卻令圍觀者更加興奮起來,評論得肆無忌憚,不堪入耳。
“不看了。”琉璃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嘀咕了一聲,從他肩頭跳下來,“真惡心。原來這就是花魁遊街?——還不如換個名字叫作價高者得好了。”
“……”琉璃的話很犀利,慕容雋苦笑了一下,“葉城自古都是如此啊!大家見怪不怪了,不知道九公主哪裏來這麼大怒火。”
“喏,這就是我為什麼不喜歡你的原因!”琉璃不客氣地回答。慕容雋登時無語。她剛跳下地準備轉身,耳邊卻忽地聽到了一陣議論:“殷仙子來了!”
“什麼?”琉璃登時兩眼重新放出光來,嗖的一聲又躥到了慕容雋的背上。
最後一輛壓陣的花車轔轔而來。不同於別的車上的花團錦簇,這輛車上隻疏疏落落地橫斜著一支折下來的梅花。車上的女子也隻穿了一襲素衣,斜斜地靠在那裏,用一支玉簪隨便挽了個發髻,烏黑的長發逶迤至膝,仿佛一挽墨玉。
周圍人山人海,她卻沒有看上一眼,手裏閑閑地捏著一柄小小的銀刀,有一下沒一下地修著指甲,偶爾微笑皺著眉頭咳嗽。
“啊?這就是殷夜來?”琉璃攀在他肩上看了一眼,卻有些失望,心直口快地滴咕,“她多大了?不年輕了吧?長得也就那樣,憑什麼還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慕容雋剛要說什麼,車上的美人卻似聽到了這一句刺耳的話,抬起了目光,向這邊看過來。那一道視線掠過了人山人海,堪堪停在了攀著慕容雋肩膀的少女身上,饒有深意地看了兩人一眼,嘴角往上彎了一下,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來。
她手一揚,那支梅花居然不偏不倚地正好跌在了琉璃的懷裏。
隻是停頓了那一瞬,寶馬雕車便又擦肩而去。
“啊?這……”琉璃拿著那一支寒梅,半晌才回過神,低喊:“哇!看到了沒?她對我笑……對我笑哎!”她的雙手情不自禁地捶著慕容雋的肩膀,“好奇怪,你看到她剛才的眼神了麼?——居然一點風塵氣都沒有,眼裏好像藏了一把劍似的!”
慕容雋沒有回答。
琉璃心懷明朗坦蕩,隻是憑著一眼建立起來的好感,很快就轉了口,大加稱讚:“真奇怪,一開始還不覺得她如何好看,可這一笑起來,簡直讓人魂都飛了!她難道也會幻術麼?”
“……”慕容雋目送著殷夜來離去,似沒有聽到她的話。
殷夜來那一眼的眼神意味深長,竟讓他如遇雷擊,一瞬間回不過神來。他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與她不期而遇——人山人海裏,他站在路邊,脖子上親密地攀著一個少女,看著她的花車過去,發出不屑地評論——
方才的那一刹那,她會想什麼呢?
琉璃唧唧喳喳地說站著,然而看到慕容雋的表情,微微一愣。
“啊……”她恍然大悟地從他肩膀上跳下來,踮起腳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慕容雋耳邊低聲笑,“我明白了,原來你喜歡殷仙子?哎,哎!很有眼光嘛!”
沒有料到這個看似什麼也不懂的丫頭居然如此敏銳,慕容雋眼裏陡然閃過一絲光,很快就回過神來,又恢複成平日無懈可擊的溫文爾雅模樣,笑道:“那是自然。殷仙子豔絕天下,隻要是男人,哪個不為她傾倒?”
“嘁!我說的可不是這種喜歡。”琉璃不屑地冷嘲,“你剛才……”
慕容雋不待她繼續說下去,岔開了話題,隻道:“觀潮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九公主還是趕緊去一趟望海樓,隻怕帝君已經在等了。”
“我不喜歡你們空桑人的皇帝。”琉璃依舊不樂意,“他讓我覺得不舒服。”
“別孩子氣。你如果不去,會令廣漠王很為難的。”慕容雋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教訓,“你是他最寵愛的獨女,怎可令父王在帝君麵前下不來台?”
“放開我!”琉璃拚命地想掙開他的手,未果,忽地吹了一聲口哨:“小金!”
慕容雋一驚,閃電般地甩開了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他知道這個精靈古怪的女孩子花樣百出,不僅養著一對雲荒罕見的比翼鳥,袖子裏更藏有一條名為“金鱗”的蛇,劇毒無比,來去如電,他以前就曾經吃過一次大虧,從此後再不敢輕易碰這個丫頭。
“哈哈哈……嚇到了吧?”琉璃趁機跳開,大笑起來,回頭扮了個鬼臉,“小金牙齒斷了,這幾天在養傷呢——哎,反正我不會嫁給你,別囉嗦了,早點去找殷仙子吧!”
她笑著,如一條遊魚般靈活地跑進人群裏,轉眼不見。
慕容雋望著她的背影,默然搖了搖頭,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今年已經是第三次提親了,廣漠王父女還是一點也不鬆口。這對父女,還真是難對付得很呢。特別是這個丫頭,外表看似單純不通世事,然而心思卻是敏銳非常,竟是個不可小看的人物。
如果將來真的娶了她,隻怕也少不得要暗自提防。
慕容雋默然想著,臉色沉了下去。站在鬧市裏,周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覺得內心忽然間空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那一眼之後被抽離了出來,縹緲地不知道去了何處——甚至連腔子裏的那一口氣,似乎都是冷的。
周圍人山人海,然而,一切的熱鬧卻仿佛都與他無關。
沉默了片刻,慕容雋回過神來,苦笑了一聲,手指伸到懷裏,觸及了一封密函——那是緹綺大統領都鐸今日秘密發來的函件,用詞客氣,行文隱諱。然而他卻知道,對方是在催討一年一次的“紅利”。如果不能及時把今年的這筆錢給這個緹綺大統領,那麼,慕容氏便要麵臨著滅頂之災。
因為他有太多的把柄握在這個人手裏,無論哪個,都能置全族於死地。
可是……現在的鎮國公府外強中幹,為了籌辦一個風光的海皇祭便已經傾盡全力,幾乎抵押了所有不動產和珠寶,哪裏還能弄來這麼一大筆巨款來賄賂他呢?還有什麼是可以賣來換錢的呢?唯有這個國家了吧?
慕容雋站在市中心,看著繁華的葉城,無聲的苦笑。
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他,竟然成了一個賣國者。
堇然……如果你知道了這些年來我做的一切,你會如何看待我?
慕容雋恍惚地走著,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要走向何處,直到身邊有個聲音低低地稟告了一聲,才恍然回過神來。
“城主,‘那些人’,已經來了。”
那一句話仿佛是一把刀子,冷銳地直插心髒,讓他霍然驚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