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來兮,且莫彷徨!”①
那是她平日用來修指甲的銀刀。傷口很小,血流得也不多,然而,鮫人臉色轉瞬慘白。這一刀蘊涵著極其淩厲的劍氣,居然洞穿了他貼身穿的黃金甲,而且在穿過他身體的那一瞬,將氣勁全數釋放在血肉之軀內,瞬間撕裂他的五髒六腑。
前頭果然已經看得見落珠港,因為今日是大潮,船隊紛紛卸了帆,一眼望去,隻見無數桅杆在港口密密搖曳,仿佛水麵上的森林。
在兩人議論裏,潮來得很快,浪上飛舟轉瞬便到了離落珠港不足一裏之處。岸上歡聲雷動,鼓聲暴雨一樣響起,無數百姓在黑石礁上揮著手,看著弄潮兒操舟飛速而來。落珠港的港口懸掛著一道錦標,大紅的錦緞簇成一朵薔薇花,內裏襯著金光燦爛的金箔。那是帝君設下的彩頭,第一條到來龍舟若是奪到了,便有高達千金的賞賜。
瞬間便是十招過去,兩人居然不分上下。
“哎呀,我們還是先別去拿鮫綃戰衣了吧?”琉璃看著海天交界處,有些擔心地道,“等會兒萬一錯過了大潮,那就太可惜了!”
浪散得很快。然而,當那一浪散去後,所有人都發出了一聲驚呼——
“這是怎麼回事?!”黎縝也是心驚,一邊怒斥一邊退到了船頭。
不等呼聲發出,瞭望台上的神箭手一箭急射,奪的一聲將那個冰夷釘死在船舷上。
這樣的大浪百年罕見,岸上觀潮的人群發出了又是擔心又是興奮的喊聲。
“歸彼雲荒。
不止是她,岸上船上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震驚地屏息。
“白帥派回入京獻賀禮的船隊,就是前頭那懸掛著白薔薇旗的那一支。”黎縝指著碼頭邊停泊的一隊木蘭巨舟,然而話音未落,琉璃已經忍不住一馬當先地跳上了舢板,他不由連忙追在後麵喊:“公主小心……”
“海皇”踏出了一步,伸出手來——仿佛是踏著節奏,在他一動的瞬間,殷夜來的身形旋即輕飄飄地後退,宛如被一陣風吹著一樣不受力。她在風浪裏回身,兩條水袖瞬忽一展,宛如星河倒卷,飛向舞伴的左右。在水袖卷來的時候,男舞者往後退了一步,在水袖纏繞中脫身離開,輕盈如飛,渾不受力。
注釋: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片刻之前,她還在望海樓的國宴上,滿目都是藩王諸侯,滿耳都是絲竹的靡靡之音,花團錦簇、歌舞升平。然而不到一個時辰之後,在同一個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裏,她卻猝然領略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黎縝臉色大變,失聲:“別傷了九公主!”
不……不!這世上怎麼會有那麼像的人?
“聽說是東澤來的,今年十二郡戲班裏的第一,叫冬郎,被推選出來參加海皇祭。”司樂的侍從官在旁邊回答,有些意外也有些得意,“但微臣也不料短短數月,他竟練出了這般驚人家技藝!”
一時間,海上岸上的所有人都驚得呆住了。
——那是兼具劍術和幻術的一擊。
人呢?那兩個舞者,難道被風浪給卷走了麼?!
殷夜來微微吸了一口氣,低聲:“你究竟是誰?!”
那一瞬,仿佛看到了某種無法辯駁的證據,清歡的臉色灰敗。
落下的瞬間,殷夜來提了一口氣,淩空折腰,在半空中足尖始終不離那半塊斷裂的木板,一個轉折,便穩穩地踩著了那塊檀香板,落在了波濤之上。
“咦?”黎縝忽地脫口低呼了一聲——錦標下,站著的居然是慕容雋?!
這……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居然會有這等煉獄般的景象!
黎縝笑道:“九公主莫擔心,前頭很快就到了。”
那個鮫人身體一顫,猛然吐出了一大口血,那把黑色的辟天劍靈活地一轉折,迅速飛回到了手裏,他柱劍而立,堪堪站穩。
“永無或忘!
太像了!雖然距離遙遠,海濤飛濺,看不清那個伶人的麵目,但隻是那麼遠遠一瞥,便讓所有人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在歌聲裏,潮水湧向雲荒,那一刻,仿佛站在龍舟上乘著大潮返回的,就是九百年前傾倒天下的海皇蘇摩!
“嘶”的一聲,舞衣上釘著的流光玉紛紛灑落在海濤裏,華美衣袍下,露出蒼白的身體。然而,在她背後,接近第三節脊椎的地方,赫然有著一顆殷紅的痣!
和殷夜來那條船並駕齊驅的另一條船頭,桅杆上也淩空懸著一塊檀香板,同樣站著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那個伶人束著高冠,頭發染成了鮫人特有的藍色,穿著一襲黑色紋金的長袍,上麵隱約透出蛟龍的圖騰,在海風裏獵獵飛舞。
他垂下眼,默默祈禱了一句,重新張開了右手,手心金光大盛——右手五指聚起,尖銳起錐,竟然直接刺向了對方的後背,似要活生生將心髒挖出!
琉璃知道,她演的是海皇蘇摩化為潮水返回雲荒、和白瓔郡主訣別的那一出。
“總管稍等,街屬下稟告隊長。”那位戰士遲疑了一下,便迅速地退了下去。
“哎呀!大潮來了!”琉璃一震,驚呼了一聲,轉身撲到了船頭。
“我說,我想要這剩下的十幾個俘虜!難道不行嗎?”琉璃手指著剩下的那些戰俘,一瞬不瞬地看著黎縝,怒道,“難道你們要違抗帝君的旨意麼?”
“魔之血,分身的印記。”溯光低聲歎息,“你應該認得出。”
“臣不敢。”黎縝怔了怔,知道琉璃脾氣任性,倒樂意做這個順水人情,笑道,“不過這可是一群豺狼,公主要來能幹嘛?”
那個人再度一驚,湛碧色的眼眸裏露出深思的表情,一時間未答。殷夜來看到他猶豫,蹙眉厲聲:“你到底是誰?蘭纈師父並不曾有過你這個弟子!你又是從何習來的九問?!”
“戰俘?”黎縝望了一眼血裏滾動的頭顱,發現每一顆果然都有著冰夷的淡金色頭發,心裏鬆了口氣,臉色卻不曾緩和,森然道,“既然不遠萬裏押到了這裏,你們應該如數送入帝都敬獻帝君,為何又要在此處處決?”
琉璃站在顫巍巍的舢板上,看著滿船戒備森嚴的戰士,發現那些人眼睛裏都有一股殺氣,如同搏殺獵物後不久的豹子。這些眼睛,和她片刻前看到的熱鬧集市裏的人,以及十二玉樓上的貴族,都完全不同。
黎縝側耳聽了一聽,白胖的臉上也露出了一抹奇特的表情,低聲:“這不是空桑人的歌……似乎是是冰夷的軍歌《國殤》?”
“真美!”琉璃由衷讚歎,“誰來扮演海皇?如今這世上,哪還有蘇摩那樣的人?”
“縱然是七海連天,也會幹枯枯竭。
聞名天下的葉城大潮,隆隆逼近。那一線白色急速地推進,漸漸擴大——海天交界處的騰起了迷霧,隱約中似乎有一道巨牆升起,不斷地升高、飛散、崩潰、又重新升起……漸漸地逼近。
區區一個校尉,一介武夫,居然能不卑不亢地回答得滴水不漏,看來白帥麾下之人,果然個個都不可小覷,難怪宰輔和藩王們都對其忌憚非常。
然而隻一擊,他們腳下那片薄薄的檀香板便承受不住重量,哢的一聲斷裂,兩人從高高的船頭上一起落入了水裏。龍舟乘風破浪,衝出了大潮直抵港口,卻把他們兩人落在大海裏。轉瞬岸上傳來了驚天動地的驚呼聲,顯然是無數觀眾以為他們兩人在風浪中失足落水。
“一樣的,九公主不曾去過西海戰場,所以不知道這些冰夷的性格有多剛烈——”青砂笑了一笑,搖頭,“這些年來冰夷傷亡數十萬,可我們總共隻抓到了不到三千個俘虜。而這些俘虜在押回雲荒的路上,也會千方百計的求死,又怎麼會領九公主的這份好意?既然無福消受銅宮的富貴,還是隨便他們吧!”
“可恨啊可恨!”空桑劍聖咆哮如雷,“怎麼說我們也是同一個組織裏的人吧?居然要背著我做出這種事來!——如果不是我湊巧趕回來,你就要在這裏把她掏心挖肺了是不是?”
血的腥味撲鼻而來,令人窒息。
“這把劍是……”殷夜來忽地一驚,“辟天?!”
然而,已經晚了。
“最多帶回銅宮去。”琉璃嘀咕,轉頭對剩下那些俘虜道,“你們跟我下船。”
顯然五年來從未遇到這樣的情景,起舞中的殷夜來也頓了一下,回身看著這個對舞的伶人,數丈長的水袖在海風裏獵獵舞動。
“原來你一力勸我離開葉城,卻是為了這個?”清歡冷笑了一聲,滿臉的肉都緊繃了,牙關緊咬,兩腮上的股份一條條鼓出來,“龍,我把你當自己人,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你這該死的家夥,卻要殺我妹子?”
那是真正的戰士的眼睛。
“哈……”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在那最後一擊裏消失,殷夜來的身體重新從水麵沉下,眼睛裏帶著冷然的笑意。
鮫人霍地抬頭,脫口而出:“麒麟?”方才即便是生死相搏,他臉上的神色一直沉靜如水,然而此刻卻得分掩飾不住的震驚。
大浪散去,蒙蒙的水氣裏露出一個肥胖的人影。
碼頭附近的大道上,有一個錦衣胖子正快速地通過人群,往城中通衢大街的錢莊奔去,對熱鬧的海皇祭居然看都不看上一眼。然而,聽到這樣的議論,他忍不住也定住了腳步,片碼頭上看了一眼——
殷夜來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看到了刺入身體的那一把黑色長劍——那把片刻前已經被她打入海底的辟天,竟仿佛活了一樣的自行飛了起來,忽如其來地刺穿了她的身體!
然而,不等同伴反應過來這問話是出於關心還是什麼,清歡往水裏啐了一口,指節捏得哢嚓響,大聲:“好極好極!他娘的,我妹子果然不愧是劍聖一門百年一見的天才——既然她先把你傷了,這樣一來,我就不愁幹不過你了!”
“麒麟!”溯光大吃一驚,“你難道真的要為了她背叛組織,和我動手?”
那條船飛速而來,檀香木板在風裏翻飛,舟上女子展袖回眸,翩然起舞,舞衣璀璨如霞光,長發如緞飛舞。水袖舒卷,白綾一道道拋出收起,如浪潮裏的流雲。
“天啊……”那一瞬,琉璃張大了眼睛。
然而剛一踏足,耳邊風聲呼嘯而來,竟似有利器直斬而來!她心下大驚,淩空後翻才了避過去,一個踉蹌在舢板上站穩。琉璃又驚又怒,抬起頭看去,卻見船頭攔截住自己的去路的居然是兩把長戟,握在兩個身穿戎裝的空桑戰士手裏,低聲喝止:
“故國無處歸兮,
“好,都給我殺了吧!”青砂對著手下點了點頭,揮手示意。聽到長官的命令,空桑戰士操起長刀衝入了那些冰夷裏,毫不留情地一斬而落!
可是,所愛的人啊
琉璃指著剩下的那數十個冰族戰俘,大聲道:“那我要這些人!”
打完十二枚金鈴隻不過用了短短一個彈指的時間,那個鮫人被阻了一阻,沒有來得及迫近她身側。然而,就在她幾乎要從水牆裏突圍而出時,出乎意料地、右肋忽然一痛!
幾百年來,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厲害的獵物!
在這個人躍主她所在龍舟的瞬間,憑著直覺,她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蘭纈師父?”那個人發出了一聲歎息,恍然,“我明白了……原來如此!當今劍聖清歡,並不是你的親哥哥,而是你的同門師兄?難怪。”
黎縝點了點頭,捂住鼻口遠遠避在了一邊,小心地不讓甲板上的血汙了自己的鞋。
“天……”清歡脫口低呼了一聲,“糟了!”
“砰!”的一聲,雙劍交擊,光芒大盛。
——相比起前任來,如今的白帝已經算是有節製。
殷夜來微微變了臉色,兩道水袖瞬地掠回,左右卷向了黑劍——水袖貫注了真氣,抖得筆直,在如此大的風浪裏居然剛硬如鐵線白描,隻聽嗤嗤兩聲輕響,水袖從兩側卷住了黑劍,將那把劍在刺進身側一丈時生生勒住,一壓,甩入了大海。
那個人並沒有回答,隻是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他的左手護著右手,向外緩緩推開,在空氣裏畫了一個圓弧——就在那一瞬,周圍風浪忽然大作,以鋪天蓋地之勢而來,海潮卷處,頓時豎立起了一道水牆、旋繞在他們身周!
想到這裏,她忽然對這千百年來一直漂流海外的冰族油然而生出一種同情。
“要動我妹子,先問過老子手裏這把劍!”清歡手裏的金丸拋起,在浪裏割出一道金光,斬斷了龍的去路,不顧一切地大喝:“龍,老子今天和你拚了!”
更奇怪的是,那個人落到水裏後,居然不需要借助木板的浮力,就這樣踏足海浪站在了水麵上——這顯然不是輕功所能做到的,眼前這個藍發碧瞳、扮演“海皇蘇摩”的男舞者,居然是一個真正的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