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虹上舞(3 / 3)

然而,首先來的不是潮水,居然是兩知龍舟。

連青砂這樣的軍人都有些動容,眼神裏露出一絲驚喜,轉頭看向南方海天交界處。黎縝也從船艙裏返回,回到船頭和她一起並肩看去。

“請大總管息怒!”船尾方向有腳步聲急促而來,一個穿著銀色軟甲的校尉軍官快步走來,踏過積血,軍靴上一步一個紅色的腳印。他來到兩人麵前,一個箭步上前,單膝跪下稟告:“在下白帥麾下第三隊隊長青砂,今日剛收到命令,要就地處決這些戰俘。”

琉璃愕然良久,問:“他……他說什麼?”

縱然是雲荒萬裏,也會分崩離析。

大內總管聲色俱厲,青砂卻是從容上前稟告:“總管不知,這些冰夷生性暴烈,在押解的路上已有接近一半自盡身亡。白帥覺得剩下的人數太少,不堪帝君禦覽,也聽剩下的那些虎狼之徒接近禦前反而出事,便令屬下就地處決。不料驚嚇到總管和公主,萬望恕罪!”

她忽地問:“你方才用的,可是劍聖門下的九問?”

當他掠向碼頭,毫不猶豫地躍入海中時,從南方碧落海迢迢而來的潮水已經洶湧而至,帶著九百年前海皇未了的心願,抵達了葉城之下。那一浪大得驚人,轟然巨響之中,萬朵銀花綻放,眼前隻有亂雪碎玉飛濺,天地一片白色,氣勢宏偉非常,竟然將一切都模糊成了一片。這一浪的氣勢是如此之大,居然將兩條龍舟都暫時從人們視線裏遮擋住。

“殷仙子的舞蹈。”大內總管黎縝回答,眯起了眼睛,“可真是絕枝啊。”

十二玉樓上,帝君和侍從在議論著,而他們身邊的人已經站了起來,幾步走到了欄杆前,臉色大變,看著海潮中載沉載浮的龍舟和舞者,目不交睫。

眼見得手,那個鮫踏浪而來,想要把她從水裏撈起。

“砰!”就在這一刻,一聲巨響,水壁破裂。有什麼呼嘯而來,劍氣大盛,竟然直逼眉睫!那是力量驚人的一劍,已經身受重傷的他不得不先放開了殷夜來,全力抵擋。

那個正輪到要被砍頭的冰夷顫了一下,用枯瘦的手撐住甲板,終於緩慢地站了起來,往琉璃身後走過去,似乎想要躲到她的庇佑裏——然而,就當離開她隻有一步的時候,那個人忽然腳下加力,如同一頭豹子一樣的撲了過來,扼住了她的咽喉!

“所以,我催促你離開葉城去狷之原,”溯光說到這裏,苦笑了一聲,捂住了胸口那個貫穿身體的傷,“可惜,我沒有料到她的劍術如此驚人,甚至還在你之上——為了製服她,我費了很大的力氣。”

離開帝君身側,琉璃連下十二層樓,出了門便大口呼吸了幾下。

被萬裏押解而來,那些幸存的俘虜們已經奄奄一息,然而到了這樣的最後關頭,卻居然沒有一個人示弱,一個人挺直了腰板,麵向西方而站,不曾流露出絲毫的退縮和畏懼。人頭一顆顆掉了甲板上和海裏,卻沒有一絲哀求和呻吟,整個船上,寂靜的可怕。

——有如潮汐。

“給我住手!”那個闖入者發出了一聲大喊:“他娘的!龍,給我住手!”

當先那一條龍舟衝入了岸上圍觀者的視線——隻見高高的桅杆上,淩空十幾丈的地方垂落一片小小的檀香木板,兩端係著白紗。風浪太大,船速又疾,那片檀香板在空中不停輾轉翻飛,幾乎如一片葉子般不受力——然而,卻有一個女子高高地站在那裏,居然就在那一片小板上長舒廣袖,踏浪而舞!

清歡卻根本沒有心思和這些人較勁,也顧不得要隱藏自己的身份,旋即一個反手扣住了對方的胳膊,隻一扭一借力,瞬間便從那個人頭頂一掠而過,如同龐大的飛鳥一般穿過了底下茫茫人群,在一片驚呼聲裏直撲碼頭而去!

“國有殤兮 日無光。

“滄浪浩蕩!

琉璃再也忍不住,大叫一聲:“住手!”衝過去擋在了刀手麵前。

天地間的潮水聲已經越來越近了,然而那個聲音卻有著穿透風雨的力量。一語未畢,船上忽地爆發出了更加響亮的聲音,有好些人齊聲應合,響徹天際——

“無論是誰,過了這個海皇祭他就要紅遍雲荒了!”

“快救人!”白帝霍地從十二玉樓上站起,“殷仙子落了!快派人去救!”

鮫人歎了口氣,眼裏露出一絲惋惜。大潮在身邊回旋,隱約可以聽到岸上人群的驚呼和周圍船艦靠近的聲音,他知道時間已經不多。

這個人不是空桑舞者……絕對不是!

“啊?!”琉璃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然而立刻衝到了那個垂死的人麵前,用手搭著他的脈,急忙地想查看他的傷勢,尖叫,“你們幹什麼要射死他!快叫大夫過來!”

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冬郎?”白帝沉吟,“朕以前看過他的表演,應該沒有那麼好的身手啊。”

港口上、礁石上的人群烏壓壓的一片,爆發出一陣歡呼,響徹雲霄。

這樣的話宛如刺入心口的刀,溯光臉色微微一白,眼眸裏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他還想說什麼,然而滔天風浪裏已經隱約聽得到舟船上的吆喝聲,是那些岸上的人逐漸搜尋到了這邊,想要打撈落水者。清歡側耳把方位聽得清楚,忽然大喝了一聲,雙手一送,將手裏橫抱著的殷夜來憑空拋起數丈,從水牆上方拋了出去!

溯光隻是抬起手,指向了女子赤裸的後背:“你自己看。”

琉璃頓足道:“快起來!難道想這裏送死麼?”

岸邊的觀潮者看到兩個舞者在龍舟上空十丈高的地方翩然對舞,一進一退、一揚手一閃避,無不配合得妙到毫巔,宛如天人般光芒四射,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喝了一聲彩。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一語未落,黑色的閃電旋即刺破了浪潮。

“什麼?”琉璃跺腳,失聲:“我又沒有要他做我的奴隸!”

那一波大潮拍擊了葉城城牆後,居然不曾消退,反而以更驚人的聲勢往後退回——隻聽轟然一聲響,前浪和後浪正麵相撞在一起,瞬間激起了幾十丈高的水牆!巨浪刹那間掀翻了衝鋒舟,立起的水牆居然久久不散,仿佛活了一樣的動著,化成了一個巨大的豎立的旋渦!

這……是幻術,還是妖邪?

“好!”就連坐在玉樓最高處的白帝也為之動容,連連讚歎:“今年這場舞,實在是令朕大開眼界!——這個男舞者當真難得!是哪裏來的?”

——是的,這個人絕不是舞者!他,是來殺她的!

“阿黑,阿朱。”琉璃趴在欄杆上,撅起嘴唇打了個呼哨。那一對大鳥聽覺似乎萬分靈敏,雖然處於浪尖轟鳴之上,在遠處略一回翔,便展翅向著落珠港飛回。

在組織裏代號為“龍”的溯光沉默了一下,沒有否認。

我還是得 不動聲色的

片刻間,兩條龍舟你爭我趕地疾馳,向著港口馳來。

雖然圍觀者不停叫好,歡聲如雷,然而他卻看的親切:風口浪肖上,那個黑衣舞者分明是步步逼近、招招奪命、想要置“白瓔郡主”於死地!這不是玩的……更不是演戲,根本是眾目睽睽下的一場刺殺!

“怎……怎麼可能?”清歡不敢相信地看著那一顆痣。他才抬起手,試探地觸碰了一下——那一瞬,那顆紅痣又重新動了起來,往上遊走了一寸!

“廢話!”清歡往後退了一步,陷在肥胖臉上的一對細小眼睛裏射出鋒利的冷光,“換了是你,如果這天殺的狗屎運落到自己頭上,難道會把自己妹子老婆爹娘拱手相讓,任由別人掏她的心、挖她的肺?!”

一想到那麼多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被綿羊一樣地驅趕到集市上,排著隊,等待被一個快要入土的老頭子挑選,她就覺得受不了——不過聽說白帝的兄長、前任白帝白煊更加荒淫無道,不僅如中州紂王那樣置了酒池肉林,迷樓豹房,還有一個怪異的癖好:專門收集召幸雛女,在位的八年裏三次巡幸富庶的東澤水鄉,所到之處弄得民間怨聲載道,百姓為了躲避宮裏選秀,不得不將自家的女兒在十二歲之前就嫁了出去。

這兩條船被裝飾得極其華麗,船頭雕刻著騰龍花紋,披掛著彩緞,在海風中獵獵飛舞。操槳的顯然也是高手,在這般驚濤駭浪裏居然還駛得穩當,這兩條船如葉子一般在巨大的浪頭上起伏,順著潮水的力量從遠處朝著望海樓如飛掠來,超出了後麵其他船隻十幾丈遠,並駕齊驅,相互之間船頭的距離差距居然不超過一丈。

繼續走下去。”

另外留下來的那位戰士剛要說什麼,卻聽得撲通撲通的連續鈍響,有什麼接二連三地墜落在甲板上,一股刺鼻的腥味彌漫在海風裏。合唱的歌聲弱了一些,似乎唱的人在迅速地減少,然而聲音更為蒼涼,隱約透出一股絕決來。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

清歡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脫口:“你受傷了?”

然而任憑她呼喚求救,對方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手,將她的手推了開去,喃喃說了一句什麼,隨即垂下了頭去,再無氣息。

琉璃心癢難耐,哪裏等得及,身形輕靈地一翻身便躍了上去。

“嚇到九公主了吧?”青砂對著琉璃笑了一笑,笑容有諷刺也有安慰,做了一個手勢:“公主要不要下艙去看看鮫綃戰衣?”

驚濤駭浪裏,黑色的辟天劍穿梭如電,勢不可擋。

清歡的喉結動了一下,想什麼卻沒有說。

這個白帥到底是何等人物,居然連手下區區一個校尉都那麼拽?

“大膽!”黎縝連忙走上前來,將手中令牌舉起,“帝都紫宸殿大內總管黎縝奉陛下之命,帶廣漠王九公主琉璃上船檢收白帥此次從西海所貢物品,任何人不得阻撓!”

剩下的俘虜不過數十人,片刻便處決完畢。青砂揮手令手下戰士們迅速將屍體拖走,接著從海裏提上一桶桶的水來,將甲板衝洗幹淨。近百顆頭顱在血海裏翻滾,血水四溢,從船舷上順著船體流入大海,一時間竟然將木蘭巨舟周圍的海麵都染成了微微的緋紅色。

在對方一劍破空而來時,她足尖一點檀香板,便從浪尖一躍而起,手裏匹練般地流瀉出兩道白光,一剛一柔,舒卷而來,分擊左右——嗤的一聲輕響,水袖卷上了劍鋒,卻沒有斷裂。劍氣和劍氣之間激發出淩厲的嗤嗤聲,轟然而來的海浪在他們眼前被切開!

方才缺席十二玉樓禦宴的葉城城主,海皇祭一開始,居然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來到落珠港的碼頭上,正在民眾的簇擁下看著兩條龍舟劃開雪浪,你爭我趕地飛速前來。

為廣漠王唯一的女兒,琉璃來到雲荒這四年多裏何曾受過這般對待?然而她沒有生氣,眼裏反而露出好奇來——原來,在這個奢靡綿軟的時代,居然還有這般的戰士?她還以為如今的雲荒都是一群塗脂抹粉的女人和端著架子廢話連篇的貴族的天下呢!

這個不速之客從他手裏奪走了殷夜來,正和自己冷冷對視,目光裏恍然也有震驚,更多的淩厲的敵意和殺氣!那一瞬,那個肥胖的人眼神如劍,將平日的市儈氣和銅臭味一掃而光,竟如同一個狠厲非常的猛虎。

龍!那是龍!原來,他要殺的那個第五分身,居然是夜來!

“不會真是海皇蘇摩附身了吧?”有人開玩笑。

在甲板上咕嚕嚕滾過來的,居然是一顆人頭!

那個鮫人捂著傷口,不等她完全沉沒,便遙遙地伸出了手,一托一握——刹那間風起浪湧,仿佛有無形的手托著,昏迷的殷夜來從海水裏緩緩升起,向著他的掌心移去。那個鮫人一手攫取了殷夜來的軀體,另一隻手便扯裂了她背後的舞衣。

琉璃聽出了軍人話語裏的譏諷,隻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說不出話來。

兩隻比翼鳥本來已聽到了主人的召喚,轉身飛回,此刻卻在浪上不住盤旋,似也被這般絕世的舞姿所吸引,戀戀不舍。琉璃撲在船舷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不住口讚歎:“她可真好看!真像是我家鄉壁畫上那些女神一樣!”

殷夜來咬住嘴唇:“可別玷汙了劍聖一門,”她冷冷笑了一聲,“我不曾完成學業,十年前就已經退出了師門——你到底是誰?為何扮成海皇來殺我?是墨宸的政敵,還是……”

“怎麼?連搖光島主也動容了?”白帝笑起來,炫耀地指著大海對海國的使者道,“這位空桑的舞者,頗有昔年海皇風采吧?”

“龍舟奪標!”琉璃拍手大叫起來。

“啊?!”岸上所有人都驚呼了一聲。

清歡怔了一下,下意識地低下頭看了一眼,然後仿佛燙傷一樣跳了起來——在殷夜來潔白的背上,那顆殷紅如血的痣赫然在目,不過,和方才片刻前的位置已經不同,這顆痣,居然已經自己移動到了第二節脊椎的位置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