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霸王別姬(1 / 3)

光華殿位於禁城中心是光明王朝開創者光華皇帝生前起居的宮殿,在其駕崩後,成為後世空桑皇帝接待貴客的處所。經過數百年的細心布置和經營,此殿精美華貴絕倫。庭前種的來自天闕深處的奇花異草吐露著芬芳,珍禽異獸緩步來去梳理著羽毛。殿內絲竹悅耳,舞袖蹁躚,一行行的美人跳著一支支舞曲,奇珍異寶堆滿座上,光芒四射。

一切,都是雲荒大地上富貴奢靡的模樣。

然而,重重的帷幕後,殿上卻坐著一個與此地格格不入的人。

一個戎裝的軍人肩背筆直地坐在大殿的正中位置上,在靡靡的歌舞裏盤膝垂目而坐,右手握著什麼東西,擱在膝蓋上一動不動。

都一天過去了,這個人還是沒有說一句話。

彩袖旋舞中,宮廷舞姬窅娘用餘光偷偷瞥了這個軍人一眼——真是的,這些軍人隻知道打仗,請他們欣賞歌舞就如對牛彈琴!窅娘一邊舞著,一邊在心裏嗔怪。

樂師們應該也是疲倦了,歌吹的都有些有氣無力。窅娘將足尖高高挑起,做了一個極難的回旋,穩穩落下——又是一曲接近尾聲,跳了一天的舞,也有點累了,不由想趁機退下去休息一下。然而隻是微微一分神,腳尖著地的瞬間便失了準頭,隻聽到喀喇一聲,腳腕一扭,她驚呼了一聲跌了下去。

就在這個刹那,那個人睜開了眼睛,猛然拍了一下身邊的長案——那一條沉重的紫檀木案幾飛速滑出,嚓的一聲,不偏不倚直飛過去,正正托住舞姬跌下的身形。

那個軍人沒有說話,隻是重新將眼睛合起,再不動聲色。

“啪,啪。”在那一刻,忽然聽到有人鼓掌,“白帥果然好身手!”

在午後的斜陽裏,有兩人從殿外緩步而來,峨冠博帶——前麵的是空桑的白帝,而緊跟在後麵手裏拿著一支水煙筒的老者,則是宰輔素問。他們兩人穿過花叢扶疏的皇家園林,從議政的紫宸殿方向走來,踏入了光華殿。

座位上的那個軍人終於睜開了眼睛,俯身一禮:“參見帝君。”

“免禮免禮。”白帝卻是笑嗬嗬的在主座上坐下,殷切垂訊,“朕事務繁忙,到現在才來見愛卿——不知道這段時間裏這幫人可侍奉得合意?”

白墨宸點頭:“頗佳。”

“哦,朕倒是忘了……愛卿平日看慣了殷仙子的絕世歌舞,這些估計也都入不了眼了。不過朕這裏有個好東西,卻是外頭沒有的。”白帝拍了拍手,立刻有內侍魚貫上前,將肩上扛的東西放下,列了一地——竟是十數壇美酒。白帝指著那些美酒,道,“這是大內密製的十年陳冷香釀,輕易不賜予外臣,今日得閑,特來與愛卿同飲。”

白墨宸的眼神微微一動,口中卻道:“多謝帝君。”

“宰輔也來一起吧,”白帝大笑,拍了拍右手的座位。

三人坐下後,白墨宸不動聲色地握緊了左手,手心那裏那一塊冰冷的金屬硌痛了他的手掌。那是青銅錯金的令符,被雕刻成一隻猛虎的模樣,虎符的脊上刻有銘文,隻有合符之後方可通讀。上麵有十二個字:

“三軍之符,右於帝君,左於白帥”。

——每個字都隻有一半。

這是軍中調兵用的虎符。虎符在鑄成後沿著脊背剖為兩半,右半存於朝廷,左半發給統兵將帥。一旦帝君要更換統帥,或者調兵遣將之時,需要派使者持右半的虎符前去軍隊,和統率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命,兩半勘合驗真,指令才能生效。

如今這一塊握在他手上的虎符,是用來調動西海上二十萬大軍用的。而另一枚,則在白帝的手裏。

前日奉詔入宮時,他再度力承此刻不能從西海撤兵發動內戰的種種理由後,白帝沒有多說,隻是對著他伸出了一隻手,說了兩個字:

“虎符。”

那一瞬,他立刻明白了帝君的意思——帝君隻給了他兩條路:要麼,聽從安排從西海撤兵,擁兵入關,助其發動內戰。要麼,就要立刻交出手上的兵權!

他不做聲地吸了一口氣,低聲:“帝君且容在下考慮一下。”

白帝的眼裏閃過了一絲笑意:“朕的耐心有限。到明天午時,給朕最後的回複。”

明日午時,已經足夠了。

到那個時候,穆先生已經率人趕到了吧?

——然而,變生突然。約定的時間期限遠遠未到,白帝大駕又已經再度光臨!難道帝君已經按捺不住,或者暗地裏起了疑心?

然而奇怪的是白帝似乎卻毫無重提舊事的意思,坐定後,道:“朕下朝後無聊得很,不如今晚我們就在這殿裏做長夜之飲,可好?”

白墨宸暗自吸了一口氣:“微臣遵旨。”

白帝大笑著揮手吩咐,“奏樂!上酒!朕今日要和墨宸好好痛飲一場!”

內侍拍開酒甕,殿內登時濃香四溢。美麗的宮女們列隊而上,轎柔地倚靠在三人身側,用纖纖柔荑將美酒傾倒入金樽,奉到了君臣麵前。窅娘一直好奇地看著這個軍人,此刻一見有機會,便捧著金樽,坐到了白墨宸身側侍奉。

“愛卿,請。”白帝拿起一盞喝了一口,轉頭對著白墨宸笑了笑。白墨宸不動聲色地端起酒盞,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然後翻轉手腕,將杯盞展示給帝君和宰輔看。

“好酒量!”白帝大笑,忽地壓低了聲音,“不怕朕賜的是毒酒麼?”

白墨宸笑了笑:“墨宸奉詔進了宮,自然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帝君要殺微臣,有的是方法,如果隻是賜予毒酒,反而是太過於簡單了吧?”

“哈哈……說得好!”白帝再度大笑,“墨宸,你這樣的用兵奇才三百年才出一個,朕怎麼舍得自毀名劍呢?來,喝酒!”白帝再度舉起了酒杯,轉向左側:“宰輔也一起來吧——十年前,沒有你們兩個,白燁哪裏來的今日?”

白墨宸微微一震,抬起眼,卻看到宰輔也同時一震,眼神雪亮。

在此刻,帝君居然提起了十年前!

在十年前那場慘烈的內宮政變後,他們三個聯袂從血海裏步出,站在伽藍白塔底下,回顧背後堆滿了失敗者們屍體的深宮,相互點頭示意,擊掌相慶——他們在對手的墳場上舉起了金杯,共賀彼此的成功,知道從此後這片雲荒大地將換上新的主人。

那是屬於他們三人的時代的開始。

到了今日,帝君提起這個,又是在暗示著什麼?

然而,白帝卻似不知道兩位臣子心裏的感觸,一反常態地頻頻舉杯勸酒——很快,一壇美酒就見了底。白墨宸酒量好,倒不覺得什麼,然而宰輔素問已經不勝酒力,滿臉潮紅,推說年事已高,連連搖頭。帝君卻不打算就此放過他,酒性勃發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陰毒的表情,笑了一聲:“美酒當前,宰輔卻不肯飲,定然是這勸酒的美人太沒用——來人!”

左右一聲應,有內侍立刻踏步而入。

那一瞬,白墨宸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他注意到此刻按刀入內的並不是內侍監的人,而是原本不屬於禁城大內體係中的陌生人馬。

今夜,帝君居然調集了人手帶刀入宮!這暗示著什麼?

“拖出去,斬了。”白帝揮了揮手,輕鬆地下旨。

坐在宰輔身側的那位美人一時間還沒有回過神來,看到白帝臉上猶自帶著笑容,正以為帝君不過是酒席間開了個玩笑。然而很快緹騎便抓住了她的雙肩,毫不留情地拖起。那個美人這才明白過來大禍臨頭,隻嚇得花容失色:“帝君饒命!”

白帝不耐煩地一揮手,刀斧手立刻將人拖了出去,哀叫聲漸行漸遠。

白墨宸坐在下首,握著酒杯微微蹙眉。白帝這是在做什麼?是在他麵前展示天威、虛意恐嚇,還是……?然而不等思考完畢,很快便有人進來複命,金盤赫然托著一顆美人的首級,妝容猶在,媚顏如生。

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冷氣,看了一眼白帝。

居然是來真的麼?原來,他畢竟還是低估了帝君的陰狠。看來,今晚留一招的殺手鐧的確是對的,否則,自己說不定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不錯,就放在這裏讓朕下酒吧。”白帝讓內侍將美人首級連著金盤放在案頭,笑著看了一眼白墨宸,舉起了手裏的酒杯,“墨宸,你也再來一杯?”

在帝君舉起酒杯的一刹那,白墨宸明顯感覺到自己身側的美人顫抖了一下,臉色轉瞬慘白。窅娘沒有料到厄運會那麼突然地降臨到自己頭上,抬起眼看著身邊的軍人,瞳孔裏滿是恐懼,用顫抖的手倒滿了金杯——

隻要他不喝,那麼,她的人頭就會立刻落地。

然而白墨宸隻是微微歎了口氣,抬手接過了金杯,一飲而盡。那一瞬,窅娘長長鬆了一口氣,手指冰冷,癱軟在他身側。他放下空了的酒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這個美人遍體冷汗,戰栗不止。

帝君好色,卻並不憐惜這些美人本身。隻要能永霸這個帝位,這天下美人還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果然好酒量!”白帝擊節讚歎,又轉向了宰輔那一邊,對著階下另一位花容失色的美人道,“去!還不快給宰輔滿上?”

那個美人嚇得麵無人色,一下子跪倒在白發蒼蒼的宰輔麵前,顫巍巍地捧著金杯,舉過頭頂,滿目哀求。然而宰輔卻不為所動,笑著推辭:“老臣體弱多病,真的是不勝酒力。”

“哦?”白帝眯起了眼睛,斜了一眼殿下,“來人。”

“宰、宰輔!……求您了!”那位美人知道大難臨頭,顫抖得無法控製,立刻爬到了地上,將金杯舉起,“求求您了……隻是……隻是喝一杯……”

宰輔搖了搖頭,眼皮也不抬:“抱歉。”

在美人遠去的哭喊聲裏,大殿上重新陷入了短暫的寂靜——外麵暮色四合,烏雲低低壓著,將白塔的頂端遮蔽在雲裏,空氣仿佛漸漸凝滯了,沉悶得令人無法呼吸。

這是暴風雨到來之前的征兆。

不一時,聽到門外傳來了第二聲慘呼。殿下所有的樂師和舞姬都嚇得麵無人色,瑟瑟發抖地看著這血腥的一幕,沒有人敢喘一口氣。

血腥味彌漫在光華殿裏,白墨宸吸了一口氣,看著坐在一邊的君臣二人——兩人血淋淋的人頭擺在麵前,宰輔並沒有絲毫動容,反而掏出了水煙筒在金盤上磕了一磕,施施然吸了起來。看來,經過了十年的曆練,這個老狐狸的心更像是一塊鐵了。

白帝又端起了酒杯,對著他這邊笑道:“墨宸,請。”

身側的窅娘再度下意識地顫了一下,暗中拉緊了他的衣袖。白墨宸歎了口氣,順從地端起了酒杯:“多謝帝君。”

暮色四合的時候,已經有四甕美酒見了底——這些酒多半是白墨宸喝的,而宰輔從頭到尾還是拒絕,任憑一個個美人在麵前戰栗哀呼,人頭落地,卻是毫不動容。

聽著那一聲聲慘呼,窅娘全身顫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緊身邊這個軍人的衣袖,生怕他一個搖頭說不,自己便要身首異處。然而白墨宸的表情沉穩,酒來杯幹。從頭到尾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的酒量也好得驚人,連喝數十杯,居然臉色不變。

一杯接著一杯,他似乎永遠都不會醉。

窅娘倒酒的手漸漸不再顫抖。那一瞬,她仿佛有一個幻覺,隻覺得身邊這個沉默的男人就像是一座山,令人無端地覺得安穩安全,仿佛天塌下來也有他撐著。

第五甕喝完,席間斬殺美從已多,白帝的桌前已經擺不下那麼多人頭,揮了揮手,讓內侍撤下擺在廊下,然後轉過臉,對著白墨宸懷裏的美人笑了一聲:“窅娘,今日你可算是幸運,遇到了白帥。”

他看著白墨宸,意識深長,“墨宸,甘淡如鐵,卻唯獨對女人心軟。可真不像是做大事的人哪!——任憑你酒量多好,怎麼可能千杯不醉?護得了一時,難道護得住一世?”

白墨宸一震,敏銳地覺察到了什麼,手下意識地握緊,沉默了片刻,忽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或許是因為我當年對母親不好,所以對女人一直深懷愧疚吧……”

白帝微微怔了一下,很快笑了起來:“哦?原來墨宸你還是個孝子啊……既然如此,應該不會違逆父母的意願吧?”他點了點頭,宰輔便咳嗽了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平推了過來:“白帥,這是你北越老家寄來的信。”

白墨宸震了一下,看著信上熟悉的筆跡。

不用年,也知道信裏寫著什麼。

這是那個被他稱為“父親”的人寫的。那個鄉紳交到了好運,憑借著征兵征來的所謂“兒子”,飛黃騰達,風光了一輩子,卻沒料到到暮年居然還有這樣的飛來橫禍。這封信很長,裏麵充滿了各種哀求,無非是勸他千萬不要觸怒帝君。

白墨宸麵無表情的看完,將那封信放回了案上,淡淡道:“多謝帝君關愛。北陸老家的那些人因為臣而白享了多年富貴,如今也算是到了要付出一些回報的時候了。”

“果然……”白帝歎了口氣,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揮了揮手,讓下一位美人給宰輔倒酒。那個美人戰栗得根本無法舉步,癱軟在帝君前。白帝非常之不耐煩,揮了一揮手,立刻便有帶刀的侍衛入內,二話不說拖起了那個美人。

白帝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吸著水煙的宰輔,眼裏掠過一絲笑:“宰輔真不是一個憐香惜玉之人。眼看美人香消玉殞,居然還能硬著心腸。”

“老臣不像白帥,一把年紀了,哪還有憐香惜玉的力氣?”宰輔咳嗽了幾聲,“人老了,最愛惜的便是自己這把老骨頭。酒多傷身,醉後亂性,這些,老臣都是不敢的。”

“是麼?”白帝眼裏泛起了一絲陰冷的微笑,“那麼說來,今日朕就算傾盡天下,也要請出一位能人出來,好好的勸宰輔喝酒了。”

不等再說什麼,白帝忽地抬起手,擊掌:“傳!”

那一聲“傳”被侍立在外的內侍們一層層地傳出去,縈繞在梁間,在深遠的宮殿內激起了重重的回音——當最後一聲“傳”消失的時候,傳來了簾幕被一層層拂開的聲音,裙裾悉數地拖拽過玉石地麵。有人應聲而入。

烏雲聚攏,外麵的天色已經黑了,廊上宮燈第次點燃。

如幻的光影裏,依稀可以看到一個美人捧著一壇酒,從遠處盈盈而來,腳步輕叩在廊上,敲擊出長短不一的聲響。她走過來,隔著最後一層薄薄的帷幕行禮,看到外麵的廊下一列排著幾十顆新斬下的美人頭顱時,全身猛然一震,僵在了那裏。

“可別嚇到了美人——快裏來吧!”白帝拍案大笑,轉過身看著宰輔,“最好的酒,最極品的美人。這次如果宰輔還不給麵子,隻怕朕和墨宸都要傷心的呀!”

說到最後一句時,左右宮女卷起了簾子。

夜色裏,隻見一個高挑輕盈的美人站在廊下,腳邊簇擁著十幾個美人的頭顱,血腥滿地。那個新來的美人垂下頭看著那些慘死的女子片刻,眼睛裏壓抑著雪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