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簾子卷起的瞬間,空曠的大殿內隻聽“啪”地一聲,酒杯從對麵人的手裏跌落。白墨宸全身一震,忽然間失控地長身站起,臉色刹那蒼白。
——是她!怎麼會是她!
夜來……夜來她不是應該早已在去往雲隱山莊的路上了麼?為什麼還會忽然出現在這裏?難道是沿途護送的十二鐵衛出了紕漏?還是帝君采取了什麼秘密的行動?難道此刻,他的家人已經全部落入了白帝的掌控?!
一瞬間萬種焦慮猜測湧上心頭,讓一直沉默隱忍的人變了臉色。
新來的美人卻款款走入,斂襟行禮:“夜來有幸得見天顏。”
“不必多禮,”白帝大笑起來,揮手,“來來,殷仙子,快來給宰輔斟滿此杯!”
殷夜來沒有看白墨宸一眼,隻是應聲上前給宰輔倒酒。她的舉止落落大方,手極其穩定,一傾而入,那酒水竟沿著杯口齊平,一滴也沒有濺出來。
“宰輔,如何?”白帝施施然說了一句,“朕派出了殷仙子來勸酒,麵子夠大了吧?——這一杯,喝還是不喝呢?”
宰輔看著麵前斟滿的酒杯,枯瘦的臉上掠過一絲笑,看了一眼坐在左首的人。
白墨宸再也沉不住氣,一掌拍在案上。他身邊的窅娘低低“啊”了一聲,伸手怯怯地扯住了身邊軍人的衣袖,似是在勸阻仔不能如此衝動。身側軍人的目光令人有一種刀鋒過體的寒意,然而宰輔並不曾為這種目光所動,口裏隻笑道:“帝君不是為難老臣麼?老臣這把骨頭,再喝下去可就要完了。”
“哦?”白帝笑了笑,擊掌,斷然道,“來人!”
門外有刀斧手應聲而入,按刀上前,直奔殷夜來而去。然而剛走了幾步,又齊齊一震,下意識地止住了腳步——坐在帝君右側的白墨宸已經抬起了身體,半身站起,全身肌肉繃緊,仿佛一頭即將搏殺獵物的猛虎。
如果再前進一步,隻怕會立刻血濺三步吧?
宰輔默默的看著這一切,眼裏湧動著奇特的光,手指撫摸著水煙筒,抬頭看了一眼屋裏某處暗角——那裏,似有人默默對他點了一下頭。
是的,該下手了……隻要白墨宸一動手,這個局立刻可以發動!
然而就在氣氛一觸即發時,卻聽白帝在上首笑了一聲:“怎麼還站著?快把這裏的瓶瓶罐罐酒壇子都給朕撤下去,去血跡抹幹淨——仙子駕臨,可不能髒了玉趾。”
白墨宸和宰輔齊齊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轉過頭。
帝君今日,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
“……”看到那些佩刀的侍從隻是上來抹去了血跡,白墨宸繃緊的身體緩緩放鬆,重新坐了回去。等他坐下時,窅娘止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她清楚地看到,在他挪開手後,麵前硬木的案幾上赫然留下了一個深深的掌印!
窅娘戰栗地拉住了白墨宸的袖子,不知道今日到底是會怎樣收場。然而白墨宸已經沒有心思再顧及她的感受,眼神一瞬不瞬地隻盯在殿中的女子身上。
白帝笑了一笑,對殷夜來道:“來,仙子也該敬白帥一杯。”
“是,”殷夜來並不推辭,隻是用纖纖十指捧起金杯,走到他麵前,微笑,“白帥請。”
白墨宸沒有動,無言地凝視著她,眼神複雜。
——這真是一個令人無法琢磨的女人。這麼多年來,見慣了修羅場、走多了生死路,他曾經以為自己早已心如鐵石無所畏懼。然而如今,她隻這樣站在他麵前,一句話也不用說,他就感覺到一種極大的壓力撲麵而來,說不出的恐懼瞬間就將自己包圍。
帝君……難道都知道了麼?她和他的家人,是否都已經落入了對方手上?
寂靜的光華殿裏,兩人隻是這樣僵持了片刻。沉默中,外麵忽然傳來了一聲沉悶的響聲,似乎在天的另一頭滾滾而來,轟的一聲擊在頭頂上。
“啪!”那一瞬,白墨宸再也忍不住,忽地一抬手,把那杯酒打到了地上!
“啊?!”窅娘吃了一驚,失聲驚呼。
白墨宸一把抓住殷夜來的手腕,將她扯到了自己的身側,殷夜來顯然也是有些意外,微微驚呼了一聲,一個踉蹌跌到了他的懷裏,旋即感到那隻鐵一樣的手將她攏進臂彎中。她愕然抬頭,發現那個一直沉穩如山嶽的男人眼裏已經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他終究還是無法繼續忍下去。
“帝君的意思,臣已經明白了,”白墨宸長身站起,直視著居中位置上的白帝,語氣克製而冰冷,“帝君派人將夜來抓入內宮,是想說明臣的一切均在帝君股掌之間,是麼?”
聽到這樣直截了當的詰問,白帝卻神色不動:“墨宸,你怎麼會把朕或成是如此不懂憐香惜玉的人呢?——你問問殷仙子,是不是她自願進宮來的?朕可有強迫半分?”
白墨宸微微一怔,卻聽殷夜來回答:“不錯。”
什麼?他一震,不可思議的看著身邊的女子——她是自願回來的?那麼說來,他們的父母應該安然無事了?可是,她為什麼又要自投羅網?
殷夜來歎了口氣,在他耳畔輕輕的說了一句:“我……看到了你的信。”
他猛然一震,愕然看著她:“信?”
怎麼會?臨別的時候,他根本沒有給她留書!那個匣子裏隻有一雙他兒時穿的布鞋,一份丹書、一本帳簿和一把光劍而已——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紕漏,居然讓她居然看到了所謂的“信”?那一封信裏到底又都說了什麼,能讓她這樣義無反顧地回到了這裏?
這是一場陰謀,還是……
他腦子裏迅速掠過種種揣測。然而,看到身側那雙靜如止水的眼眸,忽然間,所有紛亂的思緒都平息了。是的,此時此刻,這些問題都已經不重要了——她是為了他而回來的,就是光憑這一點,一切都已經有了最終的答案。
“你不該回來的。”他聽得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知道。”她笑了一笑,輕聲,“但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待在這個地方。”
“墨宸,”白帝撫掌大笑,“你享有如此豔福,真是令朕羨慕不已啊!”
白墨宸看了看殷夜來,又轉頭看著高座上的帝君,目光緩緩變幻,從袖中掏出了那一枚象征著無上兵權的虎符,手指忽然一鬆。“當”的一聲,沉重的青銅令符墜落在帝君案頭的金盤裏,發出一聲刺耳的重響。
“……”殿上所有人都齊齊一震。
“請帝君收回兵權罷!”白墨宸的聲音凝重而低沉:“墨宸甘願做回一介平民,從此解甲歸田,終身不入帝都。帝君可滿意?”
白帝拿起那枚虎符,和自己手裏的另一枚合在一起,隻聽哢的一聲響,兩枚虎符完整吻合,脊上那十二個字清晰浮現——那是可以調動千軍萬馬的重器,天下軍權的象征,不遜色於象征皇權的皇天神戒。
然而,這個手握天下的男人,居然就這樣放開了它!
“沒想到你還真棄權勢如鄙履。”白帝眼裏卻掠過一絲不悅,冷笑,“朕還真的沒說錯,你終究會在女人上麵吃大虧——可真不像一個做大事的男人!”
白墨宸隻是淡淡:“讓帝君失望了。”
宰輔在一旁靜默地抽著水煙,看了一眼虎符,又看了一眼白墨宸,眼神變幻不定。在這瞬息萬變、危機四段的深宮裏,今日這個對局,到底會是什麼樣的結果,連他心裏也沒有底——但無論如何,贏家不會是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
“如果朕隻是想要虎符,任何留你到今日?”白帝冷笑了一聲,“墨宸,朕隻是愛惜你一代將才,希望你繼續執掌大軍,替朕打下這萬世江山!”
“萬世江山?”空桑元帥歎了口氣,“撤軍西海,挑起內戰,引狼入室——帝君是非要逼著臣做萬世罪人麼?”
“什麼罪人不罪人?後世均以成敗論英雄!等朕百年之後,一切還不是你的?”白帝一撐拍在桌上,不容爭辯,“權柄這個東西,拿到的時候固然需要付出代價,交出來時,難道輕鬆一句‘不要了’就可以了結一切?”
這句話說得露骨,不啻是撕開了臉麵。
殷夜來微微一震,抬頭看了白墨宸一眼——他已經為她妥協了第一次,如今,還會為她屈服第二次麼?讓他放棄兵權,可以;讓他違背原則發動內戰,他肯麼?
“拿回去!”白帝一揚手,將那一半虎符扔到了腳下,“隻要你撿起來,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你還是我最得力的左右手,還是空桑千軍萬馬的統帥!否則……”
“好了好了,先別說這麼殺風景的話,”宰輔看得氣氛又有些緊張,笑著打了個圓場,“今日好容易能見到殷仙子,微臣實在非常想欣賞那絕世歌舞。”
“哦……”白帝語氣裏帶著一絲陰冷的笑意,語意雙關,“其實朕也私心盼望已久,隻是礙著墨宸的麵子,一直不好勞仙子芳駕入宮。”
帝君的目光微微掃過來,殷夜來不自禁微微打了個寒戰。
白帝唇角露出一絲微笑:“聽說仙子是中州人,以前在戲班裏也是紅極一時的頭牌,想必擅長歌舞——那,今日朕就點一出中州人的戲吧!”
“戲?”殷夜來有些意外,“請問帝君想看哪出?”
白帝端起了一杯酒,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地開口:“朕聽說,你們中州人有一場有名的戲,叫做《霸王別姬》——是不是?”
霸王別姬?此語一出,滿殿的人都不易察覺的震了一震。殷夜來下意識的看向白墨宸,卻看到空桑元帥也正在注視著她——是的,這是敲山震虎。
“樂帥!樂帥呢?”白帝卻在拍案,“奏樂!伴唱!”
帝都京城內雲集了天下一流的藝人,然而空桑下令禁止流傳中州戲曲已經有一段時日了,王宮中會唱中州人戲也少,殿下的那一班優伶相互商議了半日,隻有一個伶人怯怯地站出來,說自己會西楚霸王那一段,但調子不大熟。
“也罷了,”殷夜來微笑,“跟著我的調子來就是。”
她整衣來到了殿堂中間,對著殿上的白帝微微一禮:“啟稟帝君:霸王別姬中有一段乃是劍舞,宮中不可攜兵上殿,且讓夜來以簪代劍。”
她抬起手,抽下了挽發的金簪,一頭烏發如瀑布瞬間垂落,豔驚四座。
“好!”白帝看得出神,不自禁地鼓掌。
在她拔下簪子的那一瞬,端坐著的白墨宸震了一震——那支簪子!那支殷紅如血的簪子,難道不是用那一支他贈予的珊瑚琢成的麼?
殷夜來在第一聲撥弦裏凝聚了全身的精神氣,盈盈站定,擺了一個起手的姿勢。
那一瞬,滿殿屏息,光華滿座。
絲竹悠揚而起的時候,殷夜來隨之起舞。她舞得很輕盈,似乎完全沒有被眼前這沉重的氣氛壓倒,也沒有感受到自己是在生死邊緣徘徊,裙裾在華麗的、染滿了美人鮮血的殿堂上飛揚而起,宛如一朵旋舞著盛開的花。
白帝坐在最高處的金座上遠遠望著,眼裏露出複雜的表情來。
宰輔素問一邊吸著水煙,一邊冷眼看著這君臣兩人,手指默默敲擊著案板,似乎在沉吟盤算著什麼,眼神變幻不定。
在君臣三人各懷心思想著什麼的時候,一曲《十麵埋伏》的琵琶方過,隻聽那個唱霸王的伶人開口,因為恐懼聲音還在微顫:“今日裏,敗陣歸心神不定。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雖英勇、怎提防十麵埋藏!傳一令,休出兵各歸營帳——虞啊!此一番連累你多受驚。”
虞姬曼聲應合:“自隨大王戰天下,風霜勞碌年複年。妾無怨,恨隻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好!”白帝擊掌,喝了一杯。
伶人接著以霸王的語氣念白:“虞啊,想孤出兵以來,大小幾十餘戰,未嚐敗北,今日十麵埋伏,困在垓下,糧草俱盡,又無救兵——哎呀!依孤看來,今日是你我分別之期了。”
白墨宸聽得真切,不由得微微一震:這是中州人的傳統大戲,可裏麵的字字句句,居然仿佛是特意為了今日唱給他聽而寫。
卻聽虞姬婉轉道:“大王且退往江東,徐國後舉,勿以妾為念也。”
霸王一頓足,念白:“哎呀,妃子啊!此番交戰,必須要輕車簡從,方才殺出重圍,看來不能與妃子同行,這、這、這便怎麼處?——哦嗬,有了!劉邦與孤舊友,你不如隨了他去,也免得孤此去懸心。”
白墨宸聽得出了神:那個中州人的霸王,在窮途末路下,居然開口要自己的女人隨了敵方主帥麼?他是在故意試探吧?是不是因為這樣,那個叫虞姬的女人最後才會死?——並不是因為十麵埋伏無路可走,而是除此之外,已無法讓他心安!
殿堂上,虞姬和霸王還在唱,字字句句都如把把尖刀直插他的心頭。
他知道白帝是故意要通過她的口,唱給他聽這一出。
旋舞中,殷夜來來到他麵前,捧起了案上的一盞金杯,他一震,下意識地抬手接了,她卻在一笑後又旋舞著離開,曼聲唱:“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刹那。寬心飲酒寶帳坐,再聽軍情報如何。”
白墨宸茫然地接著那一杯酒,手第一次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隻覺得血從腳底往天靈蓋上衝來,幾乎令他握不住手裏的酒杯,便要再度拍案而起,和白帝徹底決裂。
然而,時間還沒到……他必須再忍一忍。
接下來,便是那一段著名的劍舞。
琵琶聲一轉,從淒婉低回轉為急切,旁邊樂師檀板加急、鼓聲漸密。殷夜來足尖一頓,也忽然收斂了柔媚輕盈的舞姿,拈著一尺多長的簪子,縱橫而舞——那是劍之舞,姿態優美,灑脫舒展。那種凜然之美,震懾了滿殿的人。
從來沒有人想過,這個青樓出來的女子,居然還能舞出這樣的氣勢!
“好!”窅娘看得出神,竟然忘記了片刻前的恐懼,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
白帝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空桑統帥,卻發現對方在出神——特意點了這一曲《霸王別姬》,原本是敲山震虎的手段,意在提醒對方若繼續不知好歹,即便是蓋世英雄,也不免和中州的那個西楚霸王落得一個美人喪命、自刎烏江的下場。
然而此刻,白墨宸的臉色還是沉如水,注視著殿上的歌舞,沒有絲毫示弱的模樣——這個男人被逼到了現在這個境地,居然還能這樣不動聲色!
白帝忽然間有一種挫敗感,惡毒的念頭再也難以控製地從內心升起:算了!如果這個人再不知好歹,那麼,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把他給清除了!這樣也不錯,至少這麼一來,眼前這個垂涎已久的女人從此後就徹底歸自己了!
劍舞到了極處,滿殿隻見白衣閃動,遊走無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