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當時垓下之圍,十麵埋伏,那個女子懷著心死之心在中軍帳下持劍而舞,曼聲做歌——十年征戰,十年相伴,到最後看破這紅塵債孽,彼此相互拖欠,不過是三生未了的緣。
這一劍之後,便斬斷今生所有的牽絆。
那個唱霸王的優伶終於驚魂方定,入了戲,聲音洪亮地唱出了那千古絕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那一瞬間,坐在上首的男子如受重擊,竟潸然淚下!那一行淚滑過鋼鐵般的臉頰,墜入酒杯中,激起了微小的回聲,隨即消失無痕。
刹那間,白帝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原來,方才白墨宸這樣的表情,並不是無動於衷的出神,而是沉湎戲中無法自拔。這一出《霸王別姬》真是點得不錯,敲山震虎,恰恰掐住了這個鋼鐵般男人的要害。
此刻,殷夜來執簪起舞,曼聲應:
“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白墨宸在歌聲裏緩緩站起,朝著帝君的席位側過身去,彎下腰去撿那一塊被扔在階下的虎符——手似乎有千斤重,一分分地伸出,最終握緊了那一塊片刻前丟棄的虎符。他終歸還是屈從於帝君的意願,被那隻翻雲覆雨水控製。
看到屈膝的統帥,白帝滿意地端起了一杯酒。墨宸這樣鋼鐵般的性子,終究還是為了一個女人向他妥協了啊……
然而剛得意地想到這裏,喉頭卻是忽然一窒,這杯酒頓時喝不下去。耳邊風聲一動,他身不由己的往前踉蹌了一下,幾乎撞倒了案幾。空桑皇帝驚愕地抬起頭,卻看到一張美麗絕倫的臉上就在不到一尺的地方——殷夜來不知何時已經旋舞了過來,靠在了身側。
他們離得這麼近,女子唇裏呼出的芳香氣息幾乎可以直接吹進自己的嘴裏。白帝心裏一蕩,思維空白的瞬間,有一種香豔的錯覺——
然而,那一支尖利的金簪,卻正抵在自己左頸動脈上!
變起突然,不止是坐得近的宰輔和白帥,連下麵樂師和歌姬都震驚地停下來,看著高處金座上挾持了帝君的舞姬,目瞪口呆。大殿上忽然寂靜如死,隻聽得見一片錯落急促的呼吸聲,片刻後,那群人才醒過來似的發出一聲驚呼,扔掉了手裏的樂器,爭先恐後地跑出了光華殿,沿路大呼:“刺客……有刺客!來人!”
這一瞬之後,白帝也回過神來了。他不能動彈,眼睛卻在著急地四處看——寒蛩、寒恐呢?那個寸步不離的影守,如今去了哪裏?
“帝君!”宰輔失聲驚呼,一下子站了起來,似要衝過去救駕。
“別動!”殷夜來立刻低聲厲喝,手腕微微一用力,尖利的金釵劃破了白帝的側頸,一行殷紅的血流了下來,白帝悶聲痛呼,卻立刻咬住了牙——他根本不是一個軟弱無能的皇帝,此刻生死關頭,倒不曾亂了陣腳。
宰輔不敢再動,隻是求助似的看向了一側。
“夜來,別這樣。”白墨宸疾步走過來,壓低了聲音,“你太冒失了!”
“別這樣,又該怎樣?還有別的方法麼?”她看著他,聲音卻透著一股決絕,“你是想違背良心做一個千古罪人,還是想做一個欺君犯上的不臣之人?兩個罪名,你總得挑一個!如果你還不能決定,我現在已經替你決定了。”
“……”白墨宸一震,沒有說話。
她的性格還是如此決絕,和十年前不曾有稍微改變——十年前她可以為了家人頭也不回地踏入修羅場,幾天前可以為了被侮辱的青樓姐妹一怒殺死貴族王孫,如今在情勢危急之下,她竟然選擇了挾持帝君!
他的腦子一時間有點亂,沒想到要怎樣化解麵前這個幾乎到了絕境的局麵。
“聽著,立刻下旨,放墨宸出宮!”殷夜來卻已經轉過了頭,語氣森然地對白帝道,“撤除外麵的侍衛,調走帝都裏巡邏的緹騎,備好車馬和通行令牌——否則,別怪我馬上就要為外頭那幾十個枉死的姐妹報仇!”
白帝似還沒有回過神來,喃喃:“什……什麼?”
“怎麼,不相信我會這麼做?”殷夜來忽然笑了,附耳在白帝耳邊說了一句什麼。帝君臉上露出匪夷所思的驚駭來,一瞬間竟然劇烈的發起抖來:“你……你難道就是……”
“現在你相信了?”殷夜來冷笑,“放人!”
“好……好!”不知道她說了什麼,陰梟的白帝居然忽然沒了脾氣,立刻毫不猶豫地點頭,“立刻放……立刻放!出入禁宮的令符就在朕懷裏,你拿去吧……”
殷夜來一手用金簪逼住他的咽喉,一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探入他懷中——就在那一瞬,白帝身子猛然一震,脫口啊了一聲!殷夜來隻恐有詐,連忙縮回手。然而就在那一刹那,隻聽“噗”的一聲,她看到自己收回的那隻手上居然沾滿了血!
有一道血箭從白帝心口噴出,濡濕了她的手。
是誰?!是誰在這一瞬間,居然在她手裏斷然刺殺了白帝!
殷夜來大驚,剛一回身,就又有一道淩厲之氣直射而來,她揮手格擋,隻聽嗤的一聲,那道光轉了一個彎,刺穿了殿上的蟠龍柱。隻是一擊,那合抱粗的柱居然居中折斷!
“小心!”白墨宸失聲驚呼,一掠而上,一把將她拉開。
殷夜來和白墨宸齊齊退開。等退到安全的死角後,他們兩人才回過頭,順著殺氣的來勢看去——光線黯淡的天花板藻井下,仿佛煙霧一樣,緩緩浮現出了一個蒼白的人形,帶著一個奇特的沒有五官的麵具。
劍光是從他手裏刺落的,一瞬間洞穿了白帝的身體。
“寒……寒蛩?!”那一瞬,比他們更震驚的卻是白帝。帝君呻吟著看著那個此刻才從天而降的影守,不可思議地喃喃:“為什麼?……如果不是朕,十、十年前你早就死了……這些年,朕了你一切!”
“是麼?”寒蛩的聲音冷如冰雪:“可是,你沒給我自由。”
隻聽“嚓”的輕輕一聲響,他手裏的劍芒忽然暴漲,一瞬間吞吐數丈,再度刺穿了白帝的身體!白帝全身一震,身體晃了一晃,終於倒了下去。
影守發出了一聲長笑,一把扯下了麵具——青銅麵具下的是一張妖異如女子的臉,似是長年不曾見到陽光,蒼白寡淡,眼睛裏卻有著一股閃電一樣的光。更奇特的是,他的兩道眉毛淡淡如霧,在眉心連在了一起。這種“通心眉”之相,令人一見難忘。
殷夜來猛然一震:是的……她記得這張臉!
這張臉,和她一生中最深刻的噩夢永遠聯在一起。
十年前那個血腥的夜裏,豹房裏屍體橫陳,她握著一把刀,斬殺了幾十個試圖闖入的侍衛,筋疲力盡地守在門口,聽見身後那些飽受蹂躪的雛女們在瑟瑟發抖地哭泣,聽見白帝白煊高喊著要把所有造反的雛女都碎屍萬段……這一切聲音,都顯得那麼遙遠了。
她知道再過半個時辰,自己便要被那些來救駕的侍衛亂刀分屍,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扣住白帝做人質,然後再護著大家撤退!
她左手探出,從死去的侍衛身上身上又拔了一把刀出來。雙刀在手,就在白帝那句話沒有說完的一瞬,她宛如閃電般巧妙地穿過了人群,搶身到了的白帝身側。
“帝君!”所有侍衛都失聲驚呼。
“快,下令放了豹房裏的所有人……”她剛扣住了白煊,然而話音未落,一陣風在黑夜裏吹過,有一個禁宮侍衛閃電般地搶身過來——她不由一驚:在伽藍帝都內,居然還有身手如此驚人的侍衛!
就在那個刹那,她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從眼前掠過,一股力量隔空打來,正正彈在了她的虎口上,她手中的刀猛然一震,向後一跳。嚓的一聲,刀鋒切入咽喉一寸,她手裏的白煊連叫都來不及叫出一聲便抽搐著倒了下去!
一瞬間,侍衛們驚呼著圍過來——這個女人,居然真的弑君了!
她在那一刻隻覺得手足冰冷,失聲:“不是我!”
沒有一個人看得清是誰下的手,除了她。她霍然回頭,看到了隱藏於暗夜的獵手——那個人穿著和侍衛一模一樣的裝束,在成功地一擊刺殺皇帝後迅速轉身,飛快地沒入陰影中,在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守在豹房門口的自己,帶著一絲捉摸不定的表情,似是有意無意地張了張嘴,對她挑了一下拇指,似是挑釁,有似是讚賞。
“劍聖一門?”她認出了他的口型。
——這個刺客,居然認出了自己的劍法門派!
驚鴻一瞥,她隻依稀看到那個人的臉色非常蒼白,五官秀麗如女子,斜飛的雙眉在眉心連在了一起,仿佛淡淡的一抹煙霧橫過,壓住了一雙細長冷亮的眼睛,讓整張臉都顯得有些詭異陰沉。
那樣的一張臉,迅速沉入暗夜,再也不見。
“不……不是我!不是我!”她震驚而茫然地喃喃,看著腳下抽搐著漸漸斷氣的白帝白煊,一步一步後退,麵對著黑壓壓圍上來的侍衛,“不是我殺的!”
然而那些皇宮裏的人根本聽不進去,迅速朝著她撲了過來。
她迅速地退入了豹房,關上門,劇烈地喘息。她知道自己隻怕要在深宮裏和那些雛女一起被亂刀分屍,永無天見日的時候。
可是,陡然間,那些如林圍上的刀兵忽地亂了,仿佛有什麼力量忽地從外圍襲擊了過來,到處一片驚呼聲。她從窗口看出去,隻看到數十個黑影從人群裏悄然凸顯,每一個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侍衛服裝,陡然拔劍,毫不猶豫地開始屠殺周圍的同僚!這一群人的出手是如此迅速狠毒,割喉刺心,毫無猶豫,顯然是多年來習慣於殺戮。
那是一場嗜血的妖獸。
在那一群人裏,她再度看到了那雙詭異而冷亮的眼睛。
“不要怕。”黑暗裏,忽然背後有人開口,“接下來的事情,讓他們去做吧。”
她霍然回頭,看到了一個戎裝的軍人出現在豹房裏,眼眸深沉,不動如山——直到後來,墨宸與她的關係極親密時,才告訴她這個人叫做“北越雪主”,是那次刺殺行動中的靈魂人物,而他帶來的那些人,就是下屬的殺手集團“北越。”
北越雪主!她為這個名字而震驚不已。
原來,白帝為了除掉兄長用盡了一切手段,居然請來了這般人物!
早在少女時代,她就從師父嘴裏聽說過這個人。傳說那個神秘人來自北越郡雪城,擁有雲荒大地上最可怕的暗殺組織“北越”,“北越雪譜”上的殺手共有十七名,個個都是獨當一麵的高手,其中北越雪主的劍技尤其高深莫測。
傳說他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對人絕情絕義,卻獨獨愛劍成癡,多年來遍訪天下名師,甚至連劍聖門下的弟子都曾經敗在過他手下。
也就是這個北越雪主,在率旗下的刺客們殺死白帝白煊之後,又再度出手殺了他的一對兒女,為白燁繼位徹底掃清了道路。
她親眼看到過那殘酷的景象:深宮裏屍體堆積如山,血流遍地,然而那一對幼小的孩子在寬廣華麗的寢宮裏沉睡,卻完全不知道一牆之隔他們的母親已經被白綾絞死。她下意識地奔向寢宮,想喚醒那一對不知危機來臨的孩子,然而,月光下有人影一掠而過,她甚至來不及阻攔,隻看到一道閃電透窗而入,在那一對孩子的頸部輕輕繞了一圈!
一聲也沒有響地,孩子尚在睡夢中,頭顱卻瞬地同身體分離。
“不!”她失聲驚呼,隻看到月下一個人譏誚的側臉。
“你的心太軟弱了……配不上你的劍。”那個連心眉的男人在暗影裏冷笑,迅速遠去,“多多錘煉吧!將來某一天,我會來找你。”
那就是他們在黑暗中相見的短暫一麵。
已經十年過去了,這個世間已經滄海桑田。然而奪宮之變結束後,那個號稱要再來會會她的人從此再也沒有出現,仿佛就此消失——白帝白燁繼位後,北越一門就此而絕。此後,世上再無安堇然,亦無北越雪主。
可沒想到多年後,她居然在白帝身邊又見到了他!
在這十年裏,他又經曆過怎樣的人生?
“當年是我殺了白煊,讓你登上了王位——你出錢,我辦事,這本來是一場公平交易。可是,你們居然在事成之後就殺了我們一門滅口!”寒蛩悄無聲息地躍下地麵,冷笑,“也怪我一時大意,竟被你下了毒,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下屬一個個死去!”
白墨宸暗自點了點頭——是的,當年在奪宮之後,連那些毫無威脅的雛女都和宮人被殺了,北越雪主這種危險人物更是不能留。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白帝居然暗地裏還留了一手!
不過也不奇怪。在那件驚天大計裏,白帝、素問和他三方雖然通力合作,但卻各懷心思——既然把武功絕世的北越雪主收為己用也並不稀奇。
“等了十年,終於讓我等到了擺脫你的機會!”寒蛩摘下將那個禁錮了他十的麵具,狠狠扔在地上,用腳踩碎,“殺了你,我就自由了!”
白帝看著那雙腳在自己眼前碾來碾去,嘴裏發出微弱的咕噥聲。
“怎麼?還想用解藥來威脅我?”寒蛩仿佛知道對方在說什麼,發出了一聲大笑,“告訴你,早在一個月前宰輔找到我時,就把解藥給我了!現在,我不受任何人的約束!”
“宰輔?”那一瞬,白墨宸和殷夜來同時一震,脫口低呼。
是的……原來,這個才是一切的關鍵人物!
然而,等他們從震驚裏回過神四顧時,光華殿裏已經看不見宰輔素問的人影。白墨宸心念電轉,將短短片刻發生的一切在心裏過了一遍,心知不好,耳邊忽然聽到無數的腳步聲靠近,似有大隊人馬向著這座空蕩蕩的大殿衝來。
“不好,”白墨宸低呼,“我們中計了!”
“中計?”殷夜來臉色一白。
“宰輔要借刀殺人!”白墨宸咬著牙,一把拉住了殷夜來,“出去再說!快!”
他再不猶豫,拉住殷夜來的手直接往外衝去。然而幾乎就在即將跨出大殿的同一時間,一道電光劃裂了黑幕,映照得四周一片雪亮,白光裏有什麼劈裏啪啦落下來,打在琉璃瓦上,緊接著頭頂轟隆隆一聲巨響,似是有巨錘敲擊下來,擊中了這個殺機四伏的帝都。
白墨宸微微一驚:已經快接近十一月隆冬了,怎麼還會有驚雷?
這是天象示警,說明雲荒要陷入不詳的動亂陰影了麼?
就在遲疑的那一瞬,外麵風雨裏,忽地傳來了無數腳步靠近的聲音,密密麻麻遍布四周。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雨中大喊——
“來人!白帥弑君!帝君遇刺!”
那一瞬間,鐵幕圍合,將身陷深宮的兩個人圍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