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又一次經過定日,令我想起2005年經過老定日的時候,停車在路邊的一個四川館子吃飯。老板娘很熱情,做飯的手藝不賴,大家吃得心滿意足。這時來了一個乞討的小孩,看眉眼是藏族的。因為在西藏的關係,我們習慣了隨處布施,我就問那個小孩:給你添碗飯,跟我們一起吃,要不要?那小孩搖搖頭,繞著我們的桌子跑,說:你們一人給我一塊錢嘛。
老板娘怕他鬧得我們心煩,走過來喝止他,又對我說:不要給他錢了,每天都來,見到客人就要錢。我問:他爸媽呢?不管他嗎?
老板娘說:我來這兒的時候,他就是一個人了。這些年這裏的遊客多了,這些小孩也變得油滑了,你給了他一個,回頭來一堆。
我笑,知道她所言不虛,但還是給了那小孩一塊錢。他接過錢時,我清楚地記得那笑容依然羞澀。
離開之後,在車上,那小孩的言行舉止在我腦海中拂拭不去。這一路行來,有些藏族孩子的改變也讓我驚訝,比如他們對鉛筆、本子、糖果的興趣遠遠沒有錢大了。他們亦不再矜持,會直接選擇要錢,給一毛、五毛、一塊都行。正如那老板娘所說,你給了其中一個人或者買了一個人的東西,會有一群人一窩蜂地擁上來,纏到你招架不住,直到關緊車門落荒而逃。
乘興而來的遊客遇到這種事情是會失望和厭煩的,我也不止一次升起這樣的情緒,覺得他們本應該是單純的呀!應該是單純到拾金不昧的呀,怎麼會這樣!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遇到這個小孩之後,我開始思索,漢地的旅遊經濟對藏地文明的侵襲,進而更深入地想到,喜馬拉雅山麓這古老的土地上,幾千年來的改變或許都沒有這幾十年大。
藏人的生活方式正在不知不覺地改變、年輕人不再作興騎馬,原本的良馬和犛牛成為他們招攬顧客的工具,他們熱衷於騎摩托車,在高原牧場上風馳電掣地奔走……他們放棄了牧場,開始轉行做天珠、蟲草、木材的生意,開著車喝可樂,聽漢族的口水歌。他們甚至都不再鍾愛穿藏袍,轉而喜歡西裝牛仔褲運動衫。
這一切都讓我思索,矛盾。一方麵我知道他們有權利去選擇更先進的物質生活,他們沒必要活在我們一廂情願的幻想裏;另一方麵,我又希望他們能保有古老的純真。這曾經金戈鐵馬的民族,不要失去自己悠久的傳統。
是在遇見這個小孩之後,我開始構思《日月》的故事,這個孩子就是《日月》裏尹長生(索南次仁)的原型。
我當時想到,像這樣聰明伶俐的小孩,以他的年紀,如果出生在漢地,應該能接受不錯的教育,而不是這樣四處遊蕩乞討為生。
但我轉念想到,漢地的教育算是成功的教育嗎?即使他生活在漢地,衣食無憂,我能夠確認他會成為一個優秀成功的人嗎?答案是不能。
那麼,成功的定義到底是什麼?什麼樣的信仰才值得我們堅持一生?怎樣才算得上俯仰無愧的人生?
十年之後,檢點回憶。我慶幸我的衝動,不管不顧來到珠峰腳下,是珠穆朗瑪給了我實證明證的機緣。我通過這部小說的構思和完成,進行著另一種形式的修行。這是一次心靈的完整回溯和超拔。
傳遞正念、正信,逐漸成為我寫作的原動力,而我深知,這與我第一次麵對珠峰時的震撼和感懷密不可分。
倉央嘉措情歌裏有一句:“轉山轉水轉佛塔,隻為途中與你相見。”這句話,很多人理解為情語,為此念念不忘,心懷期許,這自然也可以;然而更深的,我們應當了知,在這浪遊的塵世,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心靈的皈依之所,無論是一地、一人、一事,即是至深福德。
我應該如何去表達自己對西藏的感情呢?我這不會說藏語的藏人。
每一次回到藏地總是待也待不夠,每一次離開不久就湧起濃烈的鄉愁。這千頭萬緒,說也說不盡,寫也寫不完。有時候為了珍重情懷,隻能忍住了不敢輕易落筆。
即使我知道它不完美,我依然無條件地愛它,就如同它接納我的不完美。
如浪遊的孩子回到故鄉,日光傾城的雪域高原,是我身心安止的地方。如果此生福德具足,我願歸葬於藏地,讓雄鷹帶著我的靈魂,飛在珠穆朗瑪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