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正式皈依和學習之前,我對藏民的虔誠也有形式上的欽敬和羨慕,這種欽敬和羨慕所隱含的真實心態是覺得他們和我們不一樣。
我們自覺是一群物質相對充裕而信念不明、內心麻木遲鈍的人,他們是物質相對匱乏而信念潔淨有力的人。
這樣的覺知,不算錯,但仍帶著顯而易見的分別心和傲慢心,需要慢慢溶解、清退。
不再津津樂道於他們的虔誠,和某些特別的宗教儀軌,皈依了之後會觀想,除了各自的因緣和業力(別業),我們沒有什麼不一樣。共業讓我們成人,成為同胞,成為親人,成為佛教徒,成為佛陀的追隨者。
不是膜拜佛陀這個人,而是追隨他的智慧、他所昭示的正法。隻要發心一致,矢誌不忘,或早或晚,我們都走回到同一條路上。
所以殊途同歸,所以萬法萬念,皆歸定於慈悲。他們誦過的真言、走過的轉經路、磕過的等身長頭,也是我們的福德資糧。他們匍匐丈量大地的身影,就是我們。
冬日的夏河,白日安寧靜謐,陽光濃鬱。日落得晚,愈發顯出夜的珍貴來。晚來星群浩瀚,光華璀璨,令人觀之失語。
由日至夜,空氣中始終彌漫著酥油和煨桑混合的味道,這令外來人微微不適的酸香,是藏地特別的氣息。街道上,所見最多是老人。藏族的男女,少時美得靈動生猛,愈老愈耐看,如被歲月打磨過的鬆石蜜蠟,眉目間有溫厚潤澤的美感,最難得的是,言行中沒有世俗的瑣碎和計較。
我繞著這城、這寺,如繞佛塔,如繞佛身。
隱秘的真言從心頭湧起,穿山渡水,穿雲裂月而來。最觸心的,仍是那隨處可見的喇嘛紅。年老的僧人手持念珠悠然穿過人群,步過街市。
如我老了,也要修得這份寵辱不驚,氣定神閑。
年輕的僧人背負書卷米糧行囊,穿街過市,嬉戲打鬧,舉動與大學校園裏的學生並無不同。他們也喜歡穿著僧袍打籃球、踢足球,紅袍翻飛,矯健如豹。擦肩回眸時,雙眼明亮如星,笑意有光。
在拉薩,在尼泊爾、印度、不丹,我無數次為這樣的身影和眼神而心潮澎湃,遇到一些年紀幼小,超級可愛軟萌的小學僧,恨不得立刻抱走,拐回家供養著。
這些身著袈裟的人,他們前世與我為鄰,與我為友,饋我燭火,贈我微光,所以今世的路上,有不退的光明和期盼。
大夏河在貢唐寶塔前蜿蜒流淌了三百年。晨鍾暮鼓,一代又一代僧人的誦經聲、持咒聲,彙入了流水之中,凝聚成不朽的真言。這河亦如恒河,見證著無數高僧大德的自我砥礪和證悟之路。
證悟的人,睜眼望去,這煙火迷離的人間,不過是一場盛大的孤獨,充斥著虛妄的狂歡。愛與恨兩兩相望,美與醜並道而馳。
我們用盡一生氣力將自己從人世剝離出來,又再融入進去,如此才算完整無憾。
我徜徉在寺中,雪後的拉卜楞,發光發亮,淨美如雪蓮。閃閃發光的佛殿和金頂是它的花蕊,“便瑪”(紅柳條)所製的棕紅牆帶是它的花莖,那白色的僧舍是它的紋路。
與我同來的僧人,伴我同行。他笑容羞澀,有著融合男女的俊與美,也許修行到一定程度,性別和性格亦會趨於中性,不再有明顯的男女之別。
他是想成為多然巴格西的人,我深知這不易。(格西是藏傳佛教對佛理明辨無礙的僧人的尊稱,有多個等級,形同學位,需要通過規模不同的辯經來驗證,考取。)
從入寺開始,每位學僧都要對顯宗的五部大論——《釋量論》《般若論》《中觀論》《俱舍論》《律宗論》,進行全麵係統的學習。這顯宗的五部大論,加在一起也不過幾百頁,可是要通曉它們所要閱讀的書籍卻多得不可勝數,足以將人淹沒。
一般僧人大概需要十五年的時間來學習這五部大論,而那些立誌要成為多然巴格西的僧人,還要再修習二十多年。
所以,即使是一刻不停地學習,成為多然巴格西,也要用二三十年的時間,這僅僅是顯宗課程的一部分。隨之而來的,還有密宗的修學。對於矢誌求道的人而言,修行隨時可以開始,但卻永遠不會結束。人身微渺短暫,時間永遠都不夠用……
我沒有問他會不會厭倦,就如我知道,我不會厭倦正法一樣。堅定的皈依,智慧的吸引,勝過了塵世的愛與欲。
他應該比我更堅定,更懂得身體力行。
這翻湧的輪回,也有清澈的沉澱。一個人如果足夠豐盈、完滿,就可以切斷男女貪愛。
我在高原小鎮,常生起隱世之心。一個人,若能將人間情事勘破,擁有一顆清淨無垢的心,應該就可以擁有永遠輕盈的骨骼和心。
日暮鄉關,如鯁在喉。一別再別,我期待著,真正走回去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