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廢墟上的聖境(2 / 3)

步步行來,它的隱忍和從容實非簡單的言語可以道斷。自然,它的粗糲和矛盾也顯而易見。時至今日,種姓製度對印度的影響依然存在,甚至可說是根深蒂固,司機和侍者自有其活動的範圍和規律,無論怎麼邀約,沒有一個司機會選擇和我們同桌進餐,仿佛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這國家叫人深覺錯亂及魔幻。電視裏的印度永遠是一塵不染,鳥語花香,廣告中的吃穿用度都與世界接軌、歐美同步,電視外的印度卻暴土揚塵,處處瘡痍……屏幕上的男女衣冠楚楚,明豔照人,歡歌曼舞,屏幕下的民眾卻衣著陳舊,麵容滄桑。通常,酒店裏是九重天界,歌舞升平,酒店外是慘淡人間。這對比的強烈,令我震撼,久久不能釋然。

在中國固然貧富差距巨大,何者為現實殘酷,何者為刻意造夢,到底還有跡可循。印度直如梵天法力所造的幻境,叫人無計可施。

以我遊客的身份,膚淺的眼光掠過印度,很難切入這古老社會的肌理,對我而言,它是一個隱藏著深刻秘密的老人。

我隻是不知,印度人民關上電視,走出門外,心中會否有落差?若有,又該如何平複?

我笑說,在印度當富豪是憋屈的,即使你能將自己生活的環境營建得跟皇宮一樣,出得門去,吸的是同樣汙濁的空氣,走的是同樣顛簸的道路。

有一支非常適合在印度聽的歌,是Karunesh所作的《Punjab》,女聲吟唱,曲調明快,風情萬種,和這個濃豔的民族相得益彰。

印度人是善於駕馭顏色的,以金紅為主,輔之湖藍、玫紅、嫣紫,兼以白綠調和,所取之色皆明豔,絢爛到不可忽略。我曾看見皮膚黝黑粗糙的老年婦女身著湖藍紗麗,這般張揚,在他處是少見的。她坦然步過,絲毫不覺違和,剩我在她身後,流連讚歎再三。

被打翻的不止是我的色彩觀,還有我對事物的觀感。原以為不可調和的事物,渾然天成地出現,縱然貧瘠慘淡,也要守護美麗,哪怕所擁有的隻是一塊紗麗、一件首飾,也美得潑辣鮮明,不屈不撓。

這一路行來,落入眼底的風景教我如此想。表麵看來,印度委實貧瘠,毋庸諱言。深入去想,它又豐饒。我不能忘懷,塵土飛揚的道路上,看身著豔色紗麗的婦女經過,如盛開的花朵。遙遙一望,已入心田。行走在這廣袤大地上的人,是最動人的風景。

在印度坐車是考驗心理素質的,且不說路況之曲折,車況業已令人跪服。不正常的車才是新的、幹淨的,正常的車都是外部刮痕無數,內部設施陳舊。

司機不以為意,我們也就跟著淡定。不敢奢求舒適,標準漸漸低到隻要車子能正常發動就可以了。

印度司機的駕駛風格極為彪悍,用“狼奔豕突”來形容實不為過。一輛破車開得四蹄騰空,配上街道上的塵土,頗有騰雲駕霧之感。我算膽子大的,坐tuktuk(音譯吐客吐客,印度一種電動三輪車)也深覺驚險刺激。

街道之上,車流湍急。車與車間距極小,還有摩托車和行人穿梭其間,常有錯覺會撞車或撞人,卻每每涉險而過。印度司機的駕駛技術真叫人膜拜!想我一個在北京曆練多時的人尚覺心有餘悸,不知那些歐美來的、嚴守交規的人作何感想?

在印度開車太文雅的話,可能一天也過不了幾個路口。好在印度教禁酒,所以看似凶險,其實無礙,通常司機在清醒狀態下的駕駛技術都是值得信賴的。何況,留神看去,他們是亂中有序的。兩車相遇,必有一讓。這種從容禮讓,與它表麵的雜亂無序形成鮮明的對比。

穿梭在大街小巷,嚐試了各種交通工具。有時會路過菜場,在路邊的水果攤買水果,看見綠葉蔬菜就集體激動不已,奈何餐桌上很少見到綠葉蔬菜的全屍,估計是被碎屍萬段之後裹在咖喱裏了——念及此,甚是憂傷。

我老老實實在印度啃了半個月的死麵餅子,以每天四杯的量豪飲了半個月Masala Tea借以度日,這是一種濃濃的薑味和香料味融合的奶茶,發音特別像瑪莎拉蒂,每天幹掉數輛豪車,感覺又土又豪。

吃不慣咖喱的四個人靠著對炒飯、炒麵、幹餅子的熱愛,堅強地度過了半個月,對祖國博大精深的飲食文化升起無比的思念和眷愛之心,其間吃光了十五袋榨菜、若幹老幹媽和一袋老壇酸菜……每次看到老幹媽的頭像就淚流滿麵。

雖說這是朝聖之旅,若沒有“老幹媽”(女神!)的陪伴,我們很難保證還能一路歡歌笑語,不起嗔心。

在阿姆利則的金廟,赤腳進入,坐在一群當地人中曬太陽,旁邊是排隊等著領聖餐的隊伍,漫長得望不到頭。

我結跏趺坐,偶爾抬眼看那陽光下璀璨莊嚴的金廟,如此熟悉的朝聖場景,如此溫柔的陽光,如此熟悉的氛圍,我以為我回到了拉薩的大昭寺,可惜現在的大昭寺廣場,暗潮洶湧,已經沒有如此安然的氛圍了。

那一刻鄉愁如箭,穿心而過,隻能坦然承受。我總是隔著時空無端升起對西藏的感情,洶湧濃烈到無處可逃。

當我睜開眼,我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女孩站在我麵前,對我微笑。她看我的眼神,仿佛認識我很久。她非常幼小,身邊沒有家人,來曆不明,語言不通,她太小,無法用英文交流。我對她伸出手去,張開懷抱,她竟然順從。之後差不多一小時,她一直圍繞著我玩耍,和我們一起照相。她仿佛是我前世的親人,特地來看我,陪我這一個多小時。

離開的時候依依不舍,幾乎是不敢回頭地逃走,怕看見她失落的眼神。現在我想起她,記憶依然深刻。不知她是否是廟裏的孤兒,有沒有人照顧她?若是,我能做什麼呢?像《日月》中所寫的那樣領養她?我自問還沒有這樣的能力和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