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林家住在一棟磚牆瓦頂的簡單平房裏,屋前照例有一片曬穀場,旁邊堆些破舊的家具,場中躺著兩隻黃狗,其一跛了右麵的後腿,更有一群黑毛土雞遊走啄食。曬穀場的一麵接著南仁湖的小灣,近岸處水淺草深,有點像沼澤;另一麵是一汪池塘,鋪滿了睡蓮的圓葉,一莖莖直擎著的蓮花卻都緊閉著紅瓣,午寐方酣。在外湖與內塘之間,有一條雜草小埂。我們一路踱過去,便走到一個坡腳,爬上坡去,是青草芊芊的渾圓丘頂,可以環顧幾麵的湖水。
正是半下午,天氣仍是涼陰陰的,吹著東北風,還間歇飄著細雨。我們繞著草坡,想把南仁湖看出個大致的輪廓來,卻隻見山重水複,一覽無盡。真羨慕灰麵鷲與鷺鷥能夠憑虛俯眺,自由無礙地巡遊。南仁湖不能算一個大湖,但是水域縈回多灣,加以四周山色連環,卻也不像小湖那麼一目了然。湖岸線這麼曲折,要是徒步繞湖一圈,恐怕得走一整個下午;何況有好幾段草樹綢繆,荒徑若斷若續,忽高忽低,未必通得過去。
高島入山多次,地形很熟,正為我們指點湖山風景,宓宓忽然說:“對麵有人。”大家眺向北岸,灰褐色的土地兩邊果然有人走動,白衣一閃,就沒入了樹影。
“會是誰呢,在這山裏?”我問。
“可能是來研究生態的什麼專家,”高島說,“有些教授一來就住上十天半個月……咦,那不是灰麵鷲嗎?還是一對呢!這種鳥十月間多從滿洲過境,現在已經是十月底,快過了。”
大家正在追蹤鳥影,一麵懊惱沒帶望遠鏡來,隔湖又傳來人聲。那是女人的聲音,像在吆喝什麼。北岸的斷堤埂上出現一個人體,個子不高,一迭連聲,正把一頭大水牛趕下水來。
高島笑起來說:“那是林家的嫂子,要把那頭牛趕過這邊來。”
“它會遊水嗎?”宓宓訝然。
“怎麼不會?是水牛呢。”
那牛果然下了湖,龐然的黑軀已經浸在水中,隻露出一弧背脊和仰翹的鼻頭,斜裏向窄水近岸處泅了過來,七八分鍾後竟已半渡。那路線離我們立眺的山坡約有百多公尺,加以天色陰陰,覷不很真切,隻能憑那一對匕首似的大彎角,來追認它頭的擺向。大家都稱讚那水牛英勇善泅,高島尤其笑得開心。這時,它卻停了下來,隻探首出水,一動也不動。
“它一定是在水淺的地方找到了歇腳石。”我說。
“湖水並不深,所以渡筏也可以用竹篙來撐,”高島說,“這南仁湖的水麵已有海拔三百十幾公尺了,隻因為圍在山裏,看不出高來。”
正說著,對岸的人影在土埂上跑上跑下,又吆喝起來。水麵那一對牛角擺了一下,向前移動起來,有時候似乎還回過頭去,觀望女主人的動靜。女主人繼續嗬斥,不容它猶豫。終於水牛泅到了湖這邊來,先是昂起了崢嶸的頭角,繼而露出了大半個軀體,卻並不徑上岸來,隻靠在樹根畢露的黃土斷崖下,來回地扭著身子。
“那是在磨癢,”高島說,“泡在水裏,不但舒服,還可以擺脫討厭的牛虻。哈哈,你看那頭牛,根本不想回家來!”
對岸的女主人盡管聲嘶力竭,那頭牛卻毫不理會。這一主一畜和我們之間,形成了一個鈍角三角形,而以牛為鈍角。一幕事件單純而趣味無盡的田園諧劇,就這麼演了半個多小時,丘頂的我們是不期而遇的觀眾。高島咧嘴直笑,說僅看這一出,今天就沒白過。最後,那女人放棄了驅牛的企圖,提高了嗓子喊她的丈夫。
“她家隔著一個山坡,”高島說,“天曉得她丈夫什麼時候才過來渡她。我們中午足足喊了一個多鍾頭呢。”
可是這一次白筏卻來得很快,筏首昂起,一排紅帽蓋在青山白水之間分外醒目。高島一看見,便高興地大叫:
“林先生,渡我們過去!”
那矮壯的篙夫轉過頭來,看到我們,便把遲緩的筏子斜撐過來。十幾分鍾後,我們都跳上了筏子。篙夫把丈八竹篙舉過我們的頭頂,一路滴著湖水,向左邊猛地一插、一撐,把筏首又對回他“牽手”的方向。白筏朝北岸慢吞吞地拍水前進。四山的蟬聲噪成一片。
“那隻牛鬧什麼脾氣呀?”高島問那濃眉厚唇的篙夫,“林嫂趕了半天,都不肯上岸來。”
篙夫並不立刻回答,隻管轉頭去瞅那崖下的牲畜,才慢吞吞地說:“早起為它穿了鼻子,它有點受氣。”
“你們籠總有幾隻牛?”宓宓問。
問話吊在半空,隔了一會兒,才吐出答案:“十幾隻。”
3
渡過北岸,一行三人沿著湖水向右手曲折走去。高島堅持北岸更好,因為地僻路荒,人跡罕至,而且林木較密,也較原始。南仁湖四周真是得天獨厚的青綠世界,由迎風的季風林所形成,為島上僅存的低海拔原始林區。相思樹、珊瑚樹、象牙樹、青剛櫟、長尾栲等,叢叢簇簇,密布在鄉風的山坡,更與大頭茶、大葉寄樹蘭一類較矮的樹雜伴而生,翠蔭裏還庇護著無數的蕨類。這一千多公頃的綠色處女地,文明的黑腳印不許魯莽踐踏的生態保護區,幸存於煙囪、挖土機、擴音器之外,為走投無路的牧神保留一隅最後的故鄉,讓飛者飛,爬者爬,遊者從容自在地搖鱗擺尾,讓窒息的肺葉深深呼吸,受傷的耳朵被慰於寧靜,刺痛的眼睛被撫於翠青。
從南岸看過來,北岸這一帶特別誘人,因為密林開處有一片平曠的草原,緩緩斜向湖水,盈眼的芊芊呼應著近岸而出水的螢藺。那樣慷慨而坦然的鮮綠,曾經在什麼童話的第幾頁插圖裏見過,此刻,竟然隔水來招呼我的眉睫。無猜的天機,那受寵的驚喜正如一隻蜻蜓會停在我的腕上。從南岸看過來,黑斑斑一簇,周圍灑落了一點點乳白,對照鮮明,正是起落無定的鷺鷥依傍著放牧的水牛。這黑白的對照,襯著柔綠的舒適背景,卻被鬱鬱蒼蒼的兩岸坡岬,一左一右地遮去大半,似乎造化也意有所鍾,舍不得一下子就讓我們貪得無厭的眼睛偷窺了這天啟的全貌。於是我們決定北渡,去探那牧神的隱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