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一場韋恩台風,肆虐的痕跡在這世外的山裏仍處處可見。最顯眼的是縱橫的斷枝,脆的,一截截吹落在湖岸,堅韌的,像竹,則斷而不脫,仍然斜垂在主幹上,露出白心。我向叢竹裏折取了一根三尺多長的金黃斷枝,揮了幾下,細長利落而有彈力,十分得手。於是一路揮舞著,見到順手的斷枝,便瞄準重心所在,向湖上挑去,竟也玩得很樂。高島則背著一應俱全的攝影器材,領著宓宓在前頭,正在端詳湖景,要挑一處角度最好的“風景眼”,去擒粼粼的水光,稠稠的樹色。若是忽然瞥見一閃白鷺掠波而去,或是映水而立,或是翩翩飛翔,要擇樹而憩,就大呼驚豔,興奮地舉機調鏡,總是遲了半拍,逝了白影。

突然又傳來宓宓的驚呼,那聲音,不像驚豔,倒像驚魘。我嚇了一跳。接著高島也叫了起來,但驚喜多於驚惶。

“一定要拍下來!”他再三嚷道。

我揮動竹枝趕上前去。轉過一個黃土坡,眼前忽然一暗。背著薄陰的天色和近乎墨綠色的密樹濃陰,頭角崢嶸,體格龐沛,順著坡勢布陣一般地,屹立著一群黑壓壓的水牛。未及細數,總有十幾隻吧,最高處的一隻反襯在天邊,輪廓更是突出。最令人震撼的,是群牛一起回過頭來朝著我們,十幾雙暴眼灼灼瞠瞠而來。這景象不能說怎麼可怖,但是巍巍的巨物成陣,一口氣擋住了去路,卻也令人不能不凜然止步。

“快照啊,”我催他們,“趁它們一起都對著我們。”

牛群對我們的集體注視,令我們感到處於焦點的緊張,同時它們那種不約而同的專注神態,又令人覺得好笑。兩人手忙腳亂地拍了幾張“牛陣圖”之後,我們一個向後轉,終於在那許多雙目光的睽睽之下,撤退了。

“要是真麵對著田單的火牛陣,才可怕呢。”我說著,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一起沿著北岸向西走。湖邊的一條黃土小路,左回右轉而且起伏不平,一會兒是窄埂,一會兒是斷徑,也不見有什麼人來往,野草卻踐得殘缺不全。近岸處的樹叢下,時或令人眼睛一亮,不是匍地而開的怯紫色蝶豆花,便是粉紅色的馬鞍藤。最後來到一片開曠的草地,高島和宓宓便忙於張設三腳架,測光,對鏡,要把南仁湖的隱私之美伺機攝下,好帶到山外的人間去作見證。我就在水邊找到一截粗拙的樹枝,坐下去,靜觀黑嫩的蝌蚪,有的擺尾來去,有的伏臥如寐,風來時也隨波蕩漾,起伏不已。可以想見明年春天,蛙喧的聲勢有多驚人。現代的都市人對山林和田野越來越患鄉愁,雖然可以在牆上掛幾張風景來望梅止渴,效果究竟還不夠生動。其實錄音帶這麼發達,為什麼沒有人把蛙鳴、蟬嘶、鳥叫、潮囂之類的天籟一一錄下,來解城棲者可憐的耳饞?要是有這種錄音帶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在臨睡前播放,輕輕地,像是來自遠方,然後就在滿塘的閣閣蛙唱裏,入了仲夏夜之夢。

蝌蚪的尾巴這麼長,遊動時抖得變成一串S形,十分有趣。我忽然心動,便把折來的黃金竹枝探入水裏,去逗弄這些黑蛙娃。看它們奔來竄去的樣子,真是好玩。這些黑蛙娃結構單純,都是一粒大頭的後麵拖著一條長尾巴,像一條黑豆芽。那橢圓的滑頭不怎麼好玩,一來因為太小,二來因為怕傷了它。那搖擺不定的尾巴卻誘人去戲弄。漸漸地,我學會了一招絕技,就是用竹枝的細尖把黑蛙娃的尾巴按在土岸上。它一驚,必定使勁抖尾巴,當然掙不開了。然後你一鬆竹枝,它立刻擺尾急竄,向深處潛逃,那情景十分可笑。不過黑蛙娃尾滑滑,又特別警覺,要能將它夾個正著,一舉擒住,卻也不容易。平均十次裏麵,最多命中一次。開始我生怕它一掙紮便掉了尾巴,那就太殘忍了,後來發現那尾巴堅韌得很,怎麼扭掙都不要緊,就放心玩下去了。就這麼,竟玩了近一小時。

水麵下幾寸之內的淺處,是黑蛙娃集體遊憩的幼稚園,說得上是萬頭攢動。水麵上,踏著空明的流光來去飄忽的獨行客,卻是水蜘蛛。無論你怎麼定神追蹤,卻也看不清它迷離的步法究竟怎樣在演變,隻覺得它的怪異行程像鬼在下棋,落子那麼快,快過蜻蜓點水,一霎時已經七起八落,最後總是停在你的目光之外。更怪的是,一般的水蜘蛛都有八隻腳,南仁湖上的卻隻有四隻,而且細得像頭發,膝彎幾乎成直角,身軀也細瘦得不可思議,給我的感覺,正如一組詭譎的幾何線條掠水而過。

暮色從湖麵躡來,也是一隻水蜘蛛。什麼時候湖麵已經漸漸暗下來,抬頭一看,因為天色已經在變色了。這才發現高島已經在收三腳架,宓宓在草地背後的土埂上喊我。“該回去了。”高島也說。三個人便沿著湖岸向東走,目標是斷堤近處一根係了纖纜的木樁。

“白鷺!”宓宓叫起來。

兩隻鷺鷥一前一後,從斷堤裏麵幽深的湖灣飛來,雖然在蒼茫的暮色中,襯著南岸鬱鬱莽莽的季風林,仍然白得豔人眼目。那具有潔癖的貞白,若是靜綻如花,還不這麼生動,偏偏又這麼上下飄舞,比白蝶悠閑,比雪花有勁,就更令人目追心隨,整個風景都活潑起來了。雙鷺飛到南岸渡頭上麵的樹叢,就若有所待地慢慢回翔起來。

“哇,你們看哪!”高島大叫。

從暮色深處,湖的東端,無中生有地閃出四五隻,七八隻,不,十幾隻白鷺鷥來,一時皓皓晃晃的翅膀紛紛飄舉,那樣高雅而從容,雖然淩空迅飛,卻寧靜無擾,彼此之間的位置也保持不變,另有一種隱然的默契和超然的秩序。而白羽翩翩從暗中不斷地招展而來,“靈之來兮如雲”,直到我估計歸林的群鷺,在對岸的樹梢起起落落,欲棲而不定欲飛而又回旋,至少有五十多隻。不久,天色便整個暗下來了,雲隙間幾片灰幽幽的光落在湖麵,反托出群山的倒影,曖昧得令人不安。夕愁,就是這樣子嗎?我們站在渡頭,等待中,麵前這一片湖水愈加荒僻,而浮出水麵的,不是山,不像是山了,是蠢蠢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