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葉芝也不過幻想自己要做一個愛國的作家罷了。在這雙重限製下,他自然而然地步“前拉菲爾主義”和唯美運動的後塵,寫一些浪漫而朦朧的次等貨色。像《舊歌新唱》(An Old Song Re-sung)一類作品,其低回於自憐的情境,置之九十年代任何小詩人的詩集中,恐怕都沒有什麼分別。為了提倡愛爾蘭的文藝複興運動,葉芝更進一步,把這種浪漫的餘風帶進愛爾蘭的民俗、傳說和神話。結果,是朦朧的表現手法加上模糊的主題。這種作品,和現實的把握,個性的表現,距離得太遠太遠了。偉大的作品,在這樣的情形下,絕對無法產生。
那麼,究竟是什麼力量使葉芝中年以後的作品變得那麼堅實、充沛、繁富、新鮮且具活力呢?論者總不免要提出他如何效法布雷克,如何從東方哲學和招魂術、神秘主義等等之中,提煉出一套個人的神話和象征係統,作自己寫詩的間架;所謂“個人的神話”(private mythology),在葉芝夫人的溝通下,竟形成葉芝的宗教觀和曆史觀,更導致葉芝的藝術信仰,決定了他的美感形態。例如,在他的係統之中,月象征主觀的人,日象征客觀的人。例如生命和文化的過程都是回旋式的;靈魂的經驗有如上升的回旋梯,似乎恒在重複,但實際上是層次的提高;而文化的過程有如線卷之轉動,上一型的文化逐漸在放線,下一型的文化便逐漸在收線。例如文化的生發、全盛和式微皆有周期,所以兩千年的異教文化之後有兩千年的基督文化;而二十世紀正麵臨另一型文化的生發,但暴力和毀滅必然籠罩這過渡時期。這種種耐人尋味且激發想象的信念,已是學者們一再強調而我們耳熟能詳的“葉學”要義了。我愈來愈感覺:葉芝詩中屢次暗示的正反力量相克相生互為消長的信念,相當接近中國哲學的陰陽之說,而他所謂曆史與文化的周期性運動,也令中國的讀者想起,《前漢書》中所謂周德木漢德火的朝代遞換原理。二十世紀的兩位大詩人,葉芝和艾略特,都棄科學而取玄學,是一件很耐人玩味的事情。葉芝非但敵視科學,將二十世紀貶成“我們這科學的,民主的,實事求是的,混雜而成的文明”,而且談空說有,到了迷信的程度。
我們所關心的,不是他的迷信,也不是他那神話或象征係統的枝枝節節,而是他這種基本的信念,如何因他詩中強烈豐盛的感受而經驗化起來。原則上說來,一種詩的高下,不能以它所蘊含的哲學來做標準,至少,哲學家桑塔耶那的詩,就詩而言,不會比非哲學家的歐文的詩高明。最重要的,是那種哲學對那位詩人是否適合,是否能激發他的想象,以完成他的新世界的秩序。葉芝的個人神話,有他自己的書《心景》(A Vision)和無數的學者詳加詮釋,我們在此不必贅述。在此我隻想指出葉芝詩中的一項基本觀念,那便是:一切相對甚至相反的力量,似相對而實相依,似相反而實相成;是以小而個人,大而文化的生命,皆應接受而且超越這種無所不在的相反性。這種觀念,和我國道家的哲學似乎頗為接近,但葉芝雖然窺見了這種真理,他卻不能像老莊那樣,以退為進而夷然坦然加以接受。例如他雖然悟於心智日益而形體日損之理,但對於老之將至老之已至仍不能不既怒且驚。可貴的是,他並不畏縮或逃避;相反地,他轉身向老耋向死亡挑戰,可以說,一直到死他都是不服老不認輸的。這種表現,這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勇氣,毋寧更接近儒家,接近儒家的孟子。在《自我與靈魂的對話》(A Dialogue of Self and Soul)一詩中,葉芝透過自我說:
我願意從頭再生活一次
又一次,如果生活要我跳縱
到青蛙生卵的盲者的溝中,
一個瞎子捶打一群瞎子。
這種無所畏懼的正視現實而又樂於生活的精神,正是一個大詩人應有的表現。將浩司曼(A.E.Housman)和葉芝做一個比較,我們不難發現,浩司曼對生活的態度是逃避的,甚至是否定的,他對人生的認識是狹窄的,片麵的,他的局格比較蹇促,意象比較單純,而節奏比較薄弱。浩司曼第一卷詩集和第二卷詩集,在出版的日期上,竟相距二十六年之久,但兩書在主題和形式上,實在找不到多少差異。葉芝對生活的態度,與他恰恰相反;葉芝的洋溢的生命力,使他的作品永遠在尋求,永遠在變,使三十歲的他和七十歲的他前後判若兩人,而後者比前者對生活更為執著,更為熱愛。這位“憤怒的老年”在一首短詩中說:
你以為真可怕:怎麼情欲和憤怒
竟然為我的暮年殷勤起舞;
年輕時它們並不像這樣磨人。
我還有什麼能激發自己的歌聲?
真的,葉芝不但老而能狂,抑且愈老愈狂,抑且狂得漂亮。然而葉芝是一個奇妙的結晶體,他不但能狂抑且能靜,不但能熱,抑且能冷,抑且能同時既狂且靜,既熱且冷。暮年的葉芝,確實能做到“冷眼觀世,熱心寫詩”。唯其冷眼,所以能超然,能客觀;唯其熱心,所以能將他的時代變成有血有肉的個人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