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葉芝的《心景》(A Vision)恒呈現這種“似反實正”(paradoxical)的相對觀,他的詩乃予讀者一種“戲劇的緊張性”(dramatibsp;tension)。這裏所說的戲劇的緊張性,不是指敘述的生動,而是指他的詩,在構思上,往往始於矛盾,而終於調和。雖然他在《麗達與天鵝》那一首詩中,敘述逼真而富動感,他的一般作品往往在象征的焦點上集中,而不在敘述的展現中著力。艾略特嚐謂,好的抒情詩往往是戲劇性的。反過來說,僅僅止於抒情的抒情詩,往往不是偉大的詩,因為那樣將失之平麵化,而不夠立體感。有矛盾與衝突等待解決的詩,常常富於立體感,因為矛盾必有兩麵,加上調和與綜合後的一麵,乃構成三度,成為一個三度空間。止於抒情的詩,往往是“一曲”之見,雖然寫得長,思想和感受的空間不見得就相對地擴大。葉芝的詩,往往以矛盾的對立開始,而以矛盾的解決終篇。例如《航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便以旺盛的青年和衰朽的老年對立開始,而以藝術的不朽終篇。《自我與靈魂的對話》(A dialogue of Self and Soul)之中,矛盾存在於向往涅槃的靈魂與擁抱生活的自我,結果是自我的選擇獲勝。《再度降臨》(The Sed ing)則因舊文化已崩潰而新文化蠢蠢欲生而形成一種等待的焦灼與懸宕,暗示的力量可以說發揮到極限了。《學童之間》(Among School Children)因靈魂的美好與肉體的殘敗之間的懸殊而感歎,結論是“折磨肉體以遷就靈魂是不自然的”。《為吾女祈禱》(A Prayer for My Daughter)的對照,則是謙遜與傲慢,秩序與混亂,仁與暴,德與容之間的選擇。而對立得最鮮明,衝突得最尖銳,而統一得也最完整的一首,要推《狂簡茵和主教的談話》(Crazy Jane Talks with the Bishop):
我在路上遇見那主教,
他和我有一次暢談。
“看你的乳房平而陷,
看血管很快要枯幹;
要住該住在天堂上,
莫住醜惡的豬欄。”
“美和醜都是近親,
美也需要醜。”我叫。
“我的伴已散,但這種道理
墳和床都不能推倒,
悟出這道理要身體下賤,
同時要心靈孤高。”
“女人能夠孤高而強硬,
當她對愛情關切;
但愛情的殿堂建立在
排汙泄穢的區域;
沒有什麼獨一或完整,
如果它未經撕裂。”
這是葉芝最直率而大膽的短詩之一。它發表於一九三二年,當時葉芝已經六十七歲,而思想仍如此突出,語法仍如此遒勁,正視現實接受人生的態度仍如此堅定不移。最為奇妙的是:他竟然愈老愈正視現實,把握現實,而並不喪失鮮活的想象;在另一方麵,他竟然愈老愈活用口語,但並不流於俗或白,也並不喪失駕馭宏美壯大的修辭體的能力。他的口語句法,矯健如龍,能迅疾地直攫思想之珠。他曾經強調說:寫詩要思考如智士,但談吐如俗人。這種綜合的詩觀,後來同樣見之於佛洛斯特的創作。葉芝和佛洛斯特二老,都善於用一個回旋有力的長句組織一首獨立的短詩,寥寥七八行,首尾呼應得異常緊密。那種一氣嗬成的氣魄,有如我國一筆揮就而力貫全字的草書,說過癮真是再過癮不過了。葉芝晚年的短詩,如《長久緘口之後》(After Long Silence)等等,都是這樣的一句一詩之作。後來,狄倫·湯默斯(Dylan Thomas)的某些作品,如《我陰鬱的藝術》(My gloomg Art),似乎也受了葉芝的影響。
現代英詩的兩大宗師,葉芝和艾略特,後者主張詩要“無我”(impersonal),而前者的詩中幾乎處處“有我”(personal)。兩者孰優孰劣,此地不擬討論。但“有我”的葉芝給我們的感覺是如此親切,可敬。生命的一切,從形而下的到形而上的,從卑賤的到高貴的,他全部接受,且吞吐於他的詩中。然而無論他怎麼談玄,怎麼招魂,怎麼尋求超越與解脫,葉芝仍然是一個人,一個元氣淋漓心腸鼎沸的人。他對於人生,知其然而仍無法安其所然。老子所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似乎可以作葉芝老而更狂的注腳。葉芝嚐期不朽於無身(《航向拜占庭》中所雲onbsp;out of nature),但他也很明白,無身之不朽隻有在有生之年始能完成。正如我在《逍遙遊》一文中指出的:“敢在時間裏自焚,必在永恒裏結晶。”葉芝真是一個敢在時間裏縱火自焚的憤怒的老年。對於這場永不熄滅的美麗的火災,我們不禁讚歎:老得好漂亮!
——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葉芝逝世二十八周年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