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有些批評家的所以成為二房東,是由於不精,甚至全然不解外文。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們對於西洋文學的了解,是相當二房東,也就是說,相當二手貨的(d-hand)道聽途說,以訛傳訛,因此而起。中國的新文學受西洋文學的影響已深。一個批評家的看家本領,已無法局限於《詩品》或《文心雕龍》,然則,至少精通一種外文,已經是現代批評家的必要條件了。有些二房東,把大房東的理論或譯述東抄西襲,改頭換麵,編進自己的大論之中,儼然亦大房東焉。有時他們竟會一字不易地引用大房東的文字或翻譯,全不聲明出處,臉都不紅一下。我不敢以大房東自命,但我的譯述,也屢為這批慣竊光顧。不過他們是逃不過蘇格蘭警場的明眼的。周棄子先生曾自謙不解西洋文學,但不認為次等貨色的西洋文學通能輕易將他騙過,因為隔靴搔癢而以靴代足之輩,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會暴露自己的二房東真相的,至於不通德文而暢談歌德,未諳法文而介紹波德萊爾,連一首十四行都弄不清而要攻擊莎士比亞或彌爾頓,那簡直是褻瀆神明了。

最後,我要指出,二房東之所以成為二房東,是由於他們貧於個性,表現在文字上,便是毫無風格。大批評家的文字,莫不呈現個人獨特的風格,行文遣詞之際,才華煥發,機智閃爍。譬如一支紅燭,蠟油本身是學問,光焰是才情,而四周的紅氛便是不可分析的風格了。最高級的批評,本身也是一種創作;它不但燭隱顯幽,目光炯炯,抑且文字犀利,警語和佳句俯拾即是,令你感到,你接觸的不是一堆冷資料,死教條,不是一個麵無表情的驗屍官,而是一個清晰的頭腦加上一顆有靈氣富情趣的心。二房東的筆,千篇一律,刻板,枯槁,而且遲鈍。他們把批評當作功課一樣去做,做得自己和讀者都昏昏欲睡。或者把批評當作實驗室的工作,一五一十,搬運主義、派別、理論、宣言等等如使用儀器,結果讀者得到的是一份報告。或者左顧右盼,心猿意馬,與問題的核心保持安全的距離,務求達到充篇幅,殺時間之目的;文章可以某日赴文友某人家吃餃子在街頭書攤上偶然翻閱到該書開始,而於褒五分貶五分,又讚揚五分低抑五分結果仍立在原地不動之後,以一種和事佬或證婚人的語氣終篇。這種妙手空空的文章,作者寫得半死不活,讀者卻氣得沸血生煙。如果要這種沒有風格的批評去介紹以風格見稱的作品,豈不是奢望?一支鈍筆,怎能挑得起沉厚的福克納或是鋒利的蕭伯納?一篇批評,至少要達到一篇好散文的標準。如果散文都寫不精彩甚至寫不通順,怎麼能取到批評家的行業執照?

所謂二房東批評家,並非我們這時代或地域的特產。我完全明白,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都不能完全免於這種現象。本文所要分析的,也隻是這種現象,並無意針對某一位二房東。我要攻擊的,是整個夜,不是某一隻老鼠。今日中國文壇的雜亂紛紜,良莠莫辨,真偽不分,必待真正的大批評家君臨一代之後,始能雲開見日,而照見偉人與侏儒原有的體魄與麵貌。

但是在那樣的大批評家出現之前,有誌於建立文學標準的批評家不妨相互以二房東為誡,朝大房東的氣象和規模前進。“二房東批評家”一名既立,或將有助於前述混亂局麵之廓清。中國的現代文學,已有漸趨成熟的現象。我們急切需要的批評家,也許在掃蕩偽作與劣作方麵感到人情繭縛,不便下手,但他可以忘記那些朝生夕死的白紙黑字,卻不可以推卸相馬伯樂的正麵責任。當他發現真正的千裏駒,當他發現繆斯的行空天馬(Pegasus)之時,他應該毫不猶豫地指認神駒於凡馬之間,卸其鞍,解其韁,任其飛馳雲表,進入不朽與曆史。毫無疑問,未來的文學史必然記載這樣的批評家的功績,記載他如何獨具慧眼,獨排眾議,率先向世界宣布一個天才的誕生;也必然遺忘那一群囁嚅其言,反複其辭,沒有頭腦,沒有靈魂,沒有肩膀,甚至連一支筆也沒有的二房東們。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