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帝國忠臣哦!
幸虧芥川已經去世,倘若不死,肥原的叛逆足以讓他再死一次。肥原從過去走到現在,其變化之鴻之大,不亞於芥川從生到死。
二
芥川從生到死,是轉念間的事,靠的是數以幾十計的安眠藥。而肥原從過去到現在,是一個漸變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靠的是芥川送給他的那本記者證。肥原本是生活在書海裏的,在芥川對他的記評中也曾寫道:
他有一個詳細的以書為伴的人生規劃:二十五歲前讀夠一千冊漢書,然後擇其精良,用五年時間研讀、精修,三十歲之後動筆翻譯,寫書,出書……
書中自有黃金屋。
書中自有顏如玉。
這是肥原心儀的人生,也是讓芥川稱讚的。但是如今一本小小的記者證改變了他,讓他走出了書海,走入了人群。幾年裏,肥原以上海為大本營,四處出訪,向北,到了南京、蚌埠、徐州、濟南、青島、石家莊、天津、北京、錦州、沈陽、長春等地;向南,到了杭州,江西上饒、撫州、鷹潭,福建南平、福州、廈門、漳州和廣東廣州等省市;向西,到了武漢、長沙、宜昌、重慶、貴陽等地。每到一處,短則一天半日,長則數日連月,肥原與當地各行各業和三教九流的人溝通、接觸、交流,廣泛深入地考察了當時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地理、風俗、民情、文藝、學術等,記了大量筆記,寫了大量文章。
除了寫一些突發的時訊報道,肥原還在《每日新聞》副刊辟有專欄,名為《走遍中國》,每月兩篇。他真的走遍了大半個中國,采訪了不計其數的人,經曆了各式各樣的事,聽到看到了形形色色:風土人情、天災人禍、悲歡離合、生死陰陽、男盜女娼、妖魔鬼怪、英雄豪傑……無所不包,無奇不有。這是另一本書,一本大書。大得讓肥原虛弱不堪,不知所措——難以製訂一個可以掌控或展望的閱讀計劃。他無所適從,又難能自拔,任憑一雙迷途之足,不知疲勞地走啊,看啊,想啊,寫啊。
不停地走。
不停地看。
不停地想。
不停地寫。
停不下來。怎麼也停不下來。停下來的是報紙。
不,其實報紙也沒有停下來,隻是換了名頭,由《每日新聞》換成《朝日新聞》,接著是《萬朝報》,然後是《民報》、《創造報》、《日出東方報》,最後是《時事新報》。就是說,有停即有續;這邊停下,那方續上。總之,《走遍中國》的專欄一直在走,像一根接力棒,在多家報刊中輪換交接,此伏彼起。
每一次落都是訣別。跟老報刊訣別。跟老讀者訣別。更是新肥原跟老肥原訣別。老報刊、老讀者、老肥原,都是左的——最老的《每日新聞》最左。新的代表右——最新的《時事新報》最右,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它就像魔鬼一樣鼓動國民侵略中國。就是說,肥原與報紙和讀者的一次次的告別,一次次的推陳出新,其實是一次次向右轉。到後期,以前認識肥原的人都不認識他了。他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他在猖獗極右的《時事新報》上一露麵便如是說:
這是一個沒有出息的民族,或許是因於以前太有出息。現今的中國,如比一隻落入平陽之虎,拔毛之鳳,徒有虛名。根本裏,敗弱又癡迷,馴服又可憐,愛之不堪愛之,恨之不堪恨之,滅之不堪一擊。唯有滅之,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方能令其重生,也不枉為五千年曆史的後人……
這與幾年前,他剛開始在《每日新聞》推出《走遍中國》專欄時的論調全然不一。大相徑庭。那時候,即使在一篇單純的山水遊記裏,他也不能抑製對大中華的崇敬和對小列島的嫌斥:
過了澎浪磯,則到彭澤縣。此地乃長江南岸,山骨嶙峋,危岩猙獰。山、江之間,蘆花盛開,放眼眺望,奇觀滿目。一路行之,凡大江沿岸,洲渚平衍處,蘆荻叢生,往往數十裏不絕。時方孟冬,葉敗花飛,如霜如雪,極目無涯;或是長天杳渺,雲樹相接;或是水天一色,天地相連……如此宏遠豁達之景之觀,唯有在大陸中原才有緣識得,於我等見慣了本邦以細膩取勝的風光之輩,實乃不可想象,隻能望天地而興歎……
要而言之,中國之長在莽蒼、宏豁、雄厚、雄健、迤邐、曲迂、幽渺,賞之如啖甘蔗,漸品佳味;我邦之景在明麗、秀媚、細膩、委曲,品之如嚐糖蜜,齒牙頤皆甘。以我之見,糖蜜太過於甘甜,久品無益。一個久日捧杯品蜜之人,風雅是多了,而總是少了大自然之魂,之趣……
現在,事隔幾年,肥原重遊中原,筆下已是物非人異——
放眼望去,山河破碎,窩棚成片,瘡膿滿目……一路行之,難民結隊,丐幫成群,目不暇接……每一張臉上都籠罩著悲絕的陰影,如洪荒降世。而高牆內,深院裏,妻妾成群,婢女如雲,貓狗成寵,佳肴成堆,宿鼠成碩——賽過老貓……更可恨的是,宦海裏,謀位不謀事,上下鉤心,左右鬥角,貪贓枉法;官軍裏,養兵不衛國,供餉不保家,割據稱雄,內戰紛亂,仗勢欺人,如匪如盜。更可悲的是,文人學士,有知無識,見利忘義,知識者良知蕩然不存……
統而言之,昔日有著漢唐勃發生機之古中國,因不知改進之道,故步自封,傲然不省,卑屈也不省,隻一味迷戀古風舊俗,貪圖享樂,千百年無異,千萬人一麵。是故,生機日枯,腐朽日盛,終是朽成爛泥,散沙一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