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因此指責他自相矛盾,以前誇得那麼好,現在卻罵得這麼凶,不可信。對此,他也有懺悔性的辯解——

以前,我乃一介書生,日夜浸泡書海,凡事以書論斷,望文生義。然,書裏書外,實乃兩界,如陰陽兩界,有黑白之異……迄今,我仍懊悔泅出書海,將真相一睹。不睹,不解實情,稀裏糊塗醉在書海裏陶冶精神,汲精取華,自得其樂,何樂不為?為便是上策。隻是,悔恨一張記者證引領我走四方,見了世麵和真實。木已成舟,奈如反其道而行之?非矣。真相入目,實情刻骨,又奈如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非矣!非非矣!!我心有大和之魂,豈有此理……

這意思很明白,就是以前他之所以迷愛中國,隻因專心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受了欺騙。如今走出書齋,豁然開朗,痛心之餘,不甘執迷不悟。這樣倒是能夠自圓其說,正如芥川所說,他巧舌如簧,長於雄辯,更何況是為自己而辯,怎麼會不圓?圓了的。一點豁口也沒有。渾圓如初,渾然天成。所以,言下之意,毋庸置疑,而且價值翻翻地漲,頗有點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意味。陸軍部正是研究了他一係列向右轉的文章後,認定他是個可靠人選,才發展他入夥,委以重任。

恩師的追悼會正是他加盟秘密組織的契機。陸軍部的特務正是在芥川的追悼會上找到他,對他拋出繡球。他沒有拒絕,他的感覺是賓至如歸。天生我材必有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除了欣然還是欣然。就這樣,他一點不痛苦地從地麵上轉入地底下,有如恩師芥川憑借安眠藥平平靜靜、毫無痛苦地從陽世轉入陰世一樣。

幾乎有點不可思議。芥川視肥原如己,後來恰恰又是芥川本人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對麵:記者證,開專欄,加入特務組織之契機等,都是芥川有意無意促成的。世界既然這樣荒唐,死了也就死了,有什麼好留念的。所以,後來也有人把芥川的絕望和肥原的絕情關聯起來,說是肥原的墮落把恩師芥川氣死了。但流言而已,不足為據。公平地說,肥原對芥川並不絕情,隻是決裂。誌不同,道不合,分道揚鑣罷了。

作為伯樂和知己,芥川生前一直很關注肥原的《走遍中國》這個專欄,跟蹤讀了上麵的大部分文章,並時常在接受記者的采訪中談到它:始於欣賞,終於厭惡。在臨死前半個月,芥川在接受《時事新報》記者采訪時,也談及這個話題。和以前的訪談比,芥川在這次訪談中有些話說得非常露骨,明顯帶有情緒。不知是因為他已經預想到自己的死期,還是因於他對極右的《時事新報》素來反感之故。兩人這樣說道:

芥川:我在半年前就知道有今天。

記者:對不起,我不明白您說的“今天”是指什麼?

芥川:就是今天,現在,現在我們看到的這種情況,《走遍中國》會“走”到你們的報紙上,而你,或者另外一個你,會來采訪我,問我你剛才問我的問題。

記者:那麼能談一談嗎?我想您一定是有話要說的。

芥川:我要說的早都說過了。你,記者,你來采訪我,應該關心我,事實上幾天前我才對貴報一個女記者答過相同的問題。

記者:我很關心您,我看到了那個訪談,您說有人在往天上走,有人在往地獄裏走。我就想問,您認為肥原是在往哪裏走,天上,還是地下?

芥川:當然是地下。我認為,你們的報紙就是個地獄,隻有一個生活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的人,地獄裏的人,才會為你們寫這種稿子。我知道,他現在非常適合你們。

記者:也是大多數人。我們報紙代表的是大多數日本人。

芥川:那我就是少數人了。

記者:肥原先生以前也是少數人之一,這也是您賞識他的原因。您覺得您會不會像肥原先生一樣,離開少數人,加入到大多數日本人之中?

芥川:不會。不會的。而且我也不認為我代表的是少數人。你應該知道,我們《每日新聞》的發行量一點也不比你們《時事新報》少。

記者:起碼少了一個肥原先生。

芥川:有少也有多。人各有誌,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記者:就是說,您也承認,肥原先生的誌向已經發生變化?

芥川:不是變化,是墮落、腐朽。

記者:就算是墮落吧,可您想過這是為什麼嗎?

芥川:我的時間非常有限,有很多比這個更有價值的問題需要我考慮。

記者:我覺得這是個很有價值的問題,所以認真思考了。我認為,肥原先生確實是行走在地獄裏。我上個月才從中國回來,肥原先生帶我沿著養育中華文明的黃河走了半個月,一路上我的感受就同走在地獄裏一樣,人都衣衫襤褸,麵黃肌瘦,乞丐比行人還多,見了我們都排成隊,跪在我們麵前向我們要錢要物。我覺得,肥原先生所寫的都是事實,所思所想入情入理,值得我們認真思考。

芥川:我也到過中國,不止一次。我也和肥原一起走過,一起看到了你剛才說的這些現象。但是,這是他們的事,跟我們沒有關係。

記者:我記得您曾經說過,作家應該都是人道主義,為什麼說他們在受苦受難跟我們沒關係呢?

芥川:難道出兵挑起戰爭就是人道主義?

記者:戰爭?那是他們在自相殘殺。據我所知,迄今為止,我們帝國的軍人還沒有和中國政府軍隊交過戰。

芥川:現在沒有不等於將來沒有。你還年輕,我想如果照此下去,你一定會看得到日中交戰的這一天的。

記者:若真有這一天,大日本皇軍必勝……

這一天說來就來,接連而來——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東北淪陷;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第一次淞滬會戰爆發,上海失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