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沒想到,最後終究功虧一簣。就連林昭媛,也被她看了出來。
心口處的疼痛開始蔓延,起初就似一把溫柔的手,輕輕地抓了他一下。隨後,那疼痛四處蔓延,他感覺到那隻繡花針似乎分成了兩個,四個,八個,他這才曉得,秦玖刺入到他手腕上的不是一根繡花針,而是黏在一起的許多根。此刻,這些繡花針分開刺在他心中,這刺心的感覺,當真是——銷魂啊!
他撐不住了。
他背靠著大樹,慢慢滑落下去。
“我會等著你!”他死死望著秦玖。
在最後一刻,他想的是,倘若他早兩年到麗京,早日遇到白素萱,是否這一切都會改變?
會改變嗎?她會愛上他,他會為了她放棄自己的一切謀劃?
這個答案,他真的不知道。
他愛的,是眼前的秦玖,忍辱負重的秦玖,心狠手辣的秦玖。他最愛看的,便是她在他麵前裝作一副無所謂,裝作一個蕩婦的樣子勾引他。她以為自己演技高明,但早被他看穿了內心。
他從不知當年的白素萱是什麼樣子,他隻知道秦玖是什麼樣子。
可是,她到底還是白素萱,她的內心注定不是真的心狠手辣,不可能和他這樣的人為伍。日光透過光禿的枝椏映在他比雪還要白的臉上,睫毛閃動著,慢慢合住了眼睛。
“他死了!”顏聿猛然回首,“阿玖,你殺了他?你怎麼殺的他?你有沒有受傷?”
“怎麼?”秦玖勾唇笑了,“難道我不能殺他,你這是在興師問罪?”
顏聿自然不是,他是擔心秦玖,擔心她受傷,連玉人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你看我像受傷的樣子嗎?”秦玖搖了搖手中的花繃子,“我早說了,我可以輕易殺他,你卻不能。我不過是說了幾句情話迷惑他,他便以為我當真要和他好,和我湊得那麼近,你說,我對他下手,還不是十拿九穩,哪裏像你,拚成這樣!男人啊……”秦玖伸出手指,在顏聿臉上輕輕點了點,“色字頭上一把刀啊!玉衡,你以後可要提防女人啊!”
顏聿終於確定,秦玖是安然無恙。
“對於我來說,世上的女人隻分兩種。不是秦玖的女人和秦玖。不是秦玖的女人,我不會去理睬,自然也不會上當。假若是秦玖,她無論怎麼對我,我都巴不得。”他走上前,一把將她擁在懷裏,在她耳畔輕聲而驚惶地說道:“素素,我們都還活著,真好。我真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一路行軍至此,生怕再也見不到他的煎熬,在這一刻終於消散。
他懷裏擁著真實的她。
秦玖依偎在他的懷裏,在這一刻,她終於明白,自己這些日子裏苦苦的掙紮,究竟是為了什麼。以前,她從未覺得自己欠了他,她那樣理所當然地利用著他,而他,卻是那樣的包容她。
在這最後的一刻,她終於保護了他一次,保護她深愛的人。
原來,他也是一個在自己生命裏如此重要的人,隻是她一直未能如此清晰地覺察。隻是因為他的無賴,他的邪魅,讓她自動忽略了他的感情。而此刻,她可以這樣靜靜地看著他還活著,她便覺得很滿足。
她拉住了他的手,那手如此有力,溫暖,帶著熟悉而讓人安定的氣息。她不知道自己在他麵前為什麼會感覺到如此的安全,安全得叫人可以放心地睡去。
可是,她知道自己是不能睡的。
她也知道,她恐怕,真的牽不住這雙手了。
這一刻,秦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疼,如此的心疼,心疼到不能呼吸。這種疼,讓她辨不出,到底是經脈開始斷裂,還是別的什麼。
她在心中說道:“是的,還好我們活了下來。所以,玉衡,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顏聿真的不能相信,她會在眾目睽睽之下依偎在他懷裏。這是不是表示,她願意接受他了?
秦玖卻慢慢地推開了她,唇角笑意淡漠而慵懶。
顏聿看到她的神色,心中乍然一沉。他再次抓住她的手,輕聲道:“淚珠兒,隨我走吧。回麗京,或者回麟州,好嗎?”他說的如此小心翼翼,如此膽戰心驚,生怕她一開口就是不字。
秦玖笑了,“玉衡,你知道嗎,方才,我殺了連玉人後,我在想什麼嗎?”
“想什麼?”
“我在想,玉衡,這一次我終於不欠你什麼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天宸山是不是來救我,但我就當你是為了救我而來的。所以,我動手除去了連玉人,便是不想再欠你什麼,我不想讓你因為救我而再受傷或者有別的閃失,那樣我心中會一輩子不踏實。如今,無論怎麼說,是我救了你。否則,你根本便不是連玉人的對手,對吧?上一次,你離開麗京去麟州,我還覺得有些愧疚,如今,倒是沒有了。我想我們之間的賬也算是兩清了。我的確有想去的地方,但恐怕不會和你是一路了。”秦玖的語氣,那麼溫柔,可是,字字句句,都紮到了顏聿的內心。
她說她不再欠他了。
她說他們兩清了。
她說她要離開了。
她終究,還是不肯接受他。
“那也好。”顏聿慢慢將目光移開,盯住了山間的枯樹,“那你要去哪裏?”
秦玖搖了搖頭,輕笑道:“玉衡,你知道嗎,我一直在等著除掉連玉人。如今終於除掉了她,完成了我最後的心願,我卻不知道該去哪裏了。或許,我會去跟隨楚鳳冷去遊玩,也或許,去找連城。總之,我是心無牽掛了。”
顏聿長眸微闔,薄唇輕輕一勾,笑道:“也好,不管去哪裏,都要好好照顧自己!”
秦玖點了點頭,“你也是。最好早點找一個女人照顧你,屆時,假若我恰好遊玩到了麟州,說不定還可以去喝你的喜酒。”
“會的。”顏聿笑得淡然,“隻不知發請柬時能不能找到你。”
秦玖淡笑,“那倒也是啊,那便讓顏逸代我去喝吧。說起來,顏逸近來好嗎?”
“他很好,來時要我一定要救下你。枇杷隨身保護著他,他很安全。”
秦玖點了點頭。
天宸宗群龍無首,很快在周勝和聶任的聯合夾擊下,死的死,被擒的被擒。
黃毛從林中飛了出來,看到秦玖,徑直撲落在她懷裏。
秦玖抱著黃毛,撫摸著它身上白羽,笑得嫣然如花。
聶任和周勝快步走了過來,看到兩人客客氣氣站著,氣氛有些不對。
周勝對著秦玖豎了豎大拇指,說道:“秦姑娘,周某除了王爺,再沒佩服過別人,這一次對秦姑娘可是真心佩服。王爺,不如以後就讓我跟了秦姑娘吧!”
聶任一腳踢在周勝腿上,“一邊兒去,要跟也輪不到你啊!”
周勝咧著嘴,“我早就跟了秦姑娘了,你不知道嗎?這個時候來和我搶。”
“王爺,秦姑娘,我們是不是該下山了?”周勝問道。
“也是,一起下山吧!”顏聿轉身對秦玖道。
“你們先走吧!我還有些東西要到天宸宗去拿。”
“也好!那我們先下山了。”顏聿低聲道。
周勝和聶任麵麵相覷,“那個,那個,九爺,不要一起走嗎?”
秦玖微笑道:“反正不是一路,一塊走還是要分開的,就此別過吧!”
“是嗎?”周勝撓了撓頭。
顏聿帶著兵士很快撤了下去。
秦玖獨自站在斜坡上,撫摸著懷裏的黃毛。
日光如此明亮,眼前白光閃耀,秦玖耳聽得那些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身上經脈一陣疼痛,她知道,那是經脈斷裂的前兆,沒想到竟是如此得疼。
她不知自己要承受這樣的疼痛多久才可以死去。
好在這樣的疼痛過了一陣便過去了,她撐起身子,慢慢走了出去。
日光,好似流金,透過樹叢照耀在她身上,她根本沒有察覺,從她袖中滑出來一隻玉鐲,在白雪上,閃耀著碧綠的光澤。
顏聿勒住了馬,回首凝望著已經被密林遮住的那片山坡。
自從知悉她被林昭媛帶出宮後,他便確定,她是故意要來找連玉人的。那時候,他心中既憂且急,星夜趕路,幾乎沒有睡過好覺。
當再次看到她時,這些日子一直被壓抑下的情感再次迸發。
當她為了助她,和連玉人鬥在一起時,他心中,升起了一絲奢望。當他擁她入懷時,他察覺到她牽住了他的手,那麼軟那麼柔,那一刻,這奢望便被擴大了。可最終的結局,卻還是以失望而告終。也或許,這一次,將是徹底的絕望。
其實,這樣也很好。
這一世,她的幸福安穩,將是他活著的唯一目標。
他終於下了決心,撥轉馬頭,向山下奔去。隻是,奔了沒幾步,他卻忽然再次勒住了馬,看了看天色,對著身側聶任道:“聶任,天色不早了,留一部分人,在這山林間找一找,看有沒有天宸宗餘孽隱匿在其中。”
聶任打了一個呼哨,笑道:“王爺,日光這麼好,離天黑還早呢,就算是有天宸宗餘孽,也是些小魚小蝦,成不了什麼氣候了。王爺這樣磨蹭著不走,是不是要等九爺下山啊?”
周勝笑嘻嘻地說道:“王爺既然不放心,便再回去看看。”
顏聿擰了擰眉,手中的鞭子揚了揚,冷哼道:“讓你們去就去,哪裏那麼多廢話。”
聶任和周勝咧嘴笑了笑,派人自去搜查。
天色確實不算晚,但因山中林深,氣候極是陰冷。他不想即刻就走,能多找一個理由,在這裏多待一會兒也是好的。至少,他要看著她先離開。
密林之中,有熙攘的聲音傳了過來,顏聿皺了皺眉頭。
周勝道:“難不成真的有天宸宗餘黨沒有除掉?”
就在此時,遙遙看到白耳從林中竄了出來。
一個兵士在後麵追著白耳,邊追邊喊道:“哎呀,鐲子,鐲子。王爺,屬下發現雪地上遺落著一個鐲子,本要交給王爺的,不想被白耳銜走了。千萬可別摔了,那鐲子,看樣子很珍貴。”
顏聿眯眼,果然看到白耳口中銜著一個東西。顏聿冷聲道:“白耳,過來。”
白耳聽到顏聿的喊聲,乖乖地竄到了馬背上。
顏聿一眼看到他口中銜著一個玉鐲,伸手取了過來。
這是一隻曾經摔碎的玉鐲,如今被金絲箍了起來,已經成為了一隻很別致的金鑲玉的鐲子。
鐲子靜悄悄躺在他的手心,閃耀著耀目的光芒。
如此的炫目,如此的美麗。
周勝探頭瞧見,伸手要來拿,被顏聿一把拍走了。周勝嘖嘖兩聲,“這鐲子,確實不是凡品,看裏麵那碧玉的水頭,就知道很值錢。”
“你懂個屁。”聶任斜了他一眼,“值錢的不是鐲子,是外麵的金絲。你沒看出來那金絲纏繞的形狀是什麼嗎?這邊,是並蒂蓮,那邊,是比翼鳥。看到了嗎?這肯定是定情的鐲子,值錢的是情感。”
“比翼鳥,並蒂蓮?”周勝咧嘴笑了,伸著脖子看了看鐲子,“什麼是並蒂蓮,比翼鳥啊?”
聶任敲了敲他的腦袋,哼道:“粗人就是粗人,你有沒有聽過這首詩,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哦,”周勝恍然大悟,“聽過,聽戲裏唱過。哪個姑娘這麼巧,將鐲子雕琢成這般模樣,我若是收到這樣的定情信物,估計會高興得睡不著覺。”
聶任瞥了眼顏聿的臉色,眨眼道:“是啊是啊!”
顏聿盯著手中的玉鐲,待到聽到聶任提到“比翼鳥和並蒂蓮”時,腦中嗡的一聲,心髒似乎在這一瞬停止了跳動,身子晃了晃,幾欲站立不住。
他再細細看了看,果然是真的。
斷成幾段的鐲子,被繞成並蒂蓮和比翼鳥的金絲纏繞得看不出一點破碎的痕跡。
如此的精致,如此的美麗。
他的心在一瞬間的停止跳動後,好似重新活了起來一般,跳得分外猛烈。
他猛然撥轉了馬頭,朝著身後的密林奔了過去。
碎雪飛揚,濺碎在他臉上,冰涼刺骨,可他的心,卻是燙得如同火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