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視真相、重視同情,帶出了世俗主義所看重的第三點:平等(equality)。雖然說對在政治和經濟上該不該人人平等還有不同意見,但世俗主義基本上都會質疑所有預設的階級製度。不論受苦的人身份為何,痛苦就是痛苦;不論發現知識的人身份為何,知識就是知識。硬要說某個國家、階級、性別的經曆或發現就是高人一等,很有可能會讓人變得既冷酷又無知。世俗主義者當然也會為自身民族、國家和文化的獨特而感到自豪,但他們知道,“獨特”並不等於“優越”,所以除了覺得該對自己的民族和國家盡一份特殊義務,也會認為自己該對全人類負起一些責任。
如果沒有思考、調查及實驗的自由(freedom),我們就不可能尋求真相,走出痛苦。因此,世俗主義珍惜自由,不會把至高的權威加諸任何特定的文本、機構或領導者,讓他們判斷什麼是真實,什麼是正確。人類應該永遠能夠自由地提出質疑、再次檢查、聽取不同意見,並嚐試不同的道路。世俗主義推崇伽利略,因為他敢於質疑地球是否真的一動不動地居於宇宙的中心;世俗主義推崇在1789年衝進巴士底獄的平民大眾,因為他們擊倒了路易十六的專製政權;世俗主義推崇羅莎·帕克斯(Rosa Parks),因為她有勇氣坐在公交車的白人保留席上。
對抗偏見及壓迫的政權,需要很大的勇氣(ce),但要承認自己的無知,並走進未知的領域,則需要更大的勇氣。世俗主義的教育告訴我們,如果自己不知道某件事,就應該勇敢承認自己的無知,並積極尋找新證據。就算我們覺得自己已經略知一二,也不該害怕質疑自己的想法,並對自己再次檢查。很多人害怕未知,希望每個問題都有明確的答案。比起暴君,或許對未知的恐懼更容易讓我們嚇得四肢發軟。在曆史上,一直有人擔心,除非我們完全相信某些說一不二的答案,否則人類社會就會崩潰。但事實上,現代曆史已經證明,比起要求所有人無條件接受某些答案的社會,如果某個社會有勇氣承認自己的無知,提出困難的問題並試圖回答,這個社會不但會更為繁榮,也會更為和平。那些擔心自己失去真相的人,往往比習慣從多個不同角度看待世界的人更為暴力。而且,“無法回答的問題”通常也比“不容置疑的答案”對人更有益。
最後一點,世俗主義重視責任(responsibility)。世俗主義不相信有什麼更高的權力會負責照顧世界、懲罰邪惡、獎勵公正,並保護我們免遭饑荒、瘟疫與戰爭。因此,不管人類做什麼或不做什麼,都得由我們這些血肉之軀自己負起責任。如果世界充滿苦難,找出解決方法就是我們的責任。現代社會的種種巨大成就,就很令世俗主義者自豪,例如可醫治的流行病、免受饑荒之苦、世界大部分地區一片和平。這些成就並不需要歸功於什麼神的庇佑,而是出自人類培養了自己的知識和同情心。但正因為如此,對於現代社會種種的犯罪和失敗(從種族滅絕到生態退化),人類也同樣責無旁貸。我們不該祈求奇跡,而該問問自己能做些什麼。
以上這些是世俗主義的主要價值觀。但正如前麵所提到的,這些價值觀並非世俗主義所獨有。猶太人也重視真相,基督徒也重視同情,穆斯林也重視平等,印度教徒也同樣重視責任,諸如此類。對於世俗主義的社會和製度來說,他們會十分樂意承認這些連接,也願意擁抱虔誠的猶太人、基督徒、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但有一個前提條件:若世俗主義的規則與宗教教義發生衝突,宗教教義必須讓步。例如,宗教如果想得到世俗主義社會的接納,正統派猶太教就必須平等對待非猶太人;基督徒不能把認定為異端的人綁上柱子焚燒;穆斯林必須尊重言論自由;而印度教徒也必須放棄基於種姓的歧視。
同樣,世俗主義也不會要求宗教信仰者否認他們的神,或是放棄他們的傳統宗教儀式。世俗主義判斷一個人,看的是他的實際行為,而不是他愛穿什麼衣服、愛行什麼儀式。就算某個人穿著某種最詭異的宗教服飾、行的是某種最特異的宗教儀式,但他的實際行為仍然可能是出於對核心世俗主義價值的堅定承諾。比如,還是有許多猶太教科學家、基督教環保主義者、伊斯蘭女權主義者,以及印度教人權運動者。隻要他們忠於科學真理,追求同情心、平等和自由,就是這個世俗主義世界的正式成員,也絕對沒有理由要求他們摘下小圓帽、十字架、頭巾或者抹去額上的紅點(tilaka)。
出於類似的原因,世俗主義的教育並不代表要進行反麵灌輸,教導孩子不要相信神,不要參加任何宗教儀式,而是要教導孩子區分真相與信仰,培養他們對所有受苦生靈的同情,欣賞全球所有居民的智慧和經驗,自由地思考而不懼怕未知,以及為自己的行為和整個世界負起責任。
從世俗主義到教條主義
因此,要批評世俗主義缺乏倫理道德或社會責任,也是完全說不通的。事實上恰恰相反,世俗主義的主要問題是把倫理標準設得太高。多數人都難以遵守如此嚴格的標準,而大型社會的運行也不可能追求無窮無盡的真相和同情。特別是麵臨戰爭或經濟危機等緊急狀況,即使無法得知真相是什麼、怎樣做才能最富同情心,社會也必須迅速有力地做出回應。這時需要的是明確的指導方針、朗朗上口的宣傳口號和鼓舞人心的戰鬥呐喊。光靠無法肯定的質疑,實在難以讓士兵投入戰鬥,也無法推動徹底的經濟改革,這就讓世俗主義的運動一再轉變為武斷的教條。
馬克思一開始隻是認為所有宗教都是壓迫性的欺詐,並鼓勵追隨者自己去調查了解全球秩序的本質。但等到斯大林的時候,蘇聯共產黨的官方說法已經是全球秩序對一般人而言實在太複雜,所以最好永遠相信組織的智慧,叫你做什麼就去做,就算有犧牲也在所不惜。這聽起來可能很殘酷,但理論家從來就是不厭其煩地解釋著,革命不是野餐,而且如果想吃煎蛋卷,就得打破幾個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