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世俗主義:麵對你的不完美(3 / 3)

因此,到底是否該把斯大林看成一個遵守世俗主義的領導者,重點在於我們究竟如何界定世俗主義。如果用極簡的負麵定義,即“世俗主義不信神”,那麼斯大林絕對是世俗主義者。但如果用正麵定義,也就是“世俗主義拒絕所有不科學的教條,致力於追求真相、同情和自由”,那麼斯大林顯然不是。斯大林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沒有神卻極端教條主義的“斯大林主義”宗教,而他就是該教的先知。

在政治光譜的另一邊,資本主義也同樣以一種開放的科學理論開始,但逐漸變成一種教條。許多資本主義者不斷重複呼喊著自由市場和經濟成長的口號,卻無視現實的改變。不論現代化、工業化或私有化有時會造成怎樣的可怕後果,資本主義的虔誠信徒都會將之視為“成長的煩惱”,保證隻要再成長一點,一切就會變好。

一般來說,中間路線的自由派民主主義者更忠於世俗主義對真相和同情的追求,但就連他們,有時也會先放下這些追求,去擁抱能夠提供安慰的教條。因此,一旦麵對殘酷獨裁統治的混亂,甚至許多國家麵臨失敗,自由主義者常常就會展現出絕對的信仰,相信“普選”這個神奇的儀式能扭轉乾坤。他們在伊拉克、阿富汗和剛果等地參加戰鬥,投入數十億美元,堅信隻要能夠舉行普選,就能讓這些地方如同丹麥一樣擁有更燦爛的陽光。盡管這種做法一再失敗,在早有普選傳統的地方也偶爾會選出專製平民主義者,但最後的結果與多數的獨裁統治相差無幾。如果你想質疑普選究竟能否達到所聲稱的效果,雖然不會被送到勞改營,但各種教條上的霸淩很可能會像一桶冰水澆到你的頭上。

當然,各種教條造成的傷害大小不一。就像某些宗教信仰能讓人受益,世俗主義也有某些教條能帶來好處,特別是與人權相關的理論。“人權”,其實隻存在於人類編造出來再告訴彼此的故事之中。在對抗宗教偏執和專製政府時,這些故事也被推上神壇,成了不證自明的教條。雖然人類並非真的天生就有生命權或自由權,但正是出於對這個故事的信念,讓我們得以約束專製政權的力量,保護少數族裔少受傷害,也讓數十億人免於遭受因貧窮和暴力所造成的最嚴重影響。因此,這個故事對人類的幸福和福利的貢獻,可能比史上任何其他教條都多。

然而它仍然是一個教條。所以,聯合國《人權宣言》第19條講道:“人人有權享有主張和發表意見的自由。”如果我們把它看成一項政治主張(“人人都應該享有主張和發表意見的自由”),這絕對合理。但如果我們因此相信每一位智人天生就有“發表意見的自由”,因此任何的審查製度都違反了自然法則,那麼我們就失去了有關人類的真相。隻要你定義自己是個“擁有不可剝奪之自然權利的個體”,就無法真正認識自己,也無法理解是哪些曆史力量塑造了你所在的社會和你的心靈(其中就包括你對“自然權利”的信念)。

在20世紀,人們都忙著對抗希特勒,這種無知可能還沒什麼關係。但到了21世紀,由於生物科技和人工智能正試圖改變人類的定義,這種無知產生的後果就可能變得很嚴重。如果我們堅信人類有生命權,是否就代表我們該運用生物科技來攻克死亡?如果我們堅信人類有自由權,是否就該發展算法,用來解開並實現我們所有隱藏的願望?如果所有人都享有平等的人權,超人類是否就該享有超級人權?就算自認相信世俗主義,隻要對於“人權”有這種教條式的信念,就會發現很難對這些問題有更深入的討論。

在過去幾個世紀裏,“人權”這一教條被塑造成一種武器,用來對抗宗教裁判所、法國的舊製度(an régime)[2]sup>、納粹和3K黨。但麵對超人類、生化人和超高智能計算機等議題,它卻顯得措手不及。曾經,種種人權運動對抗著宗教偏見和人類暴君,精彩的論點攻守有據;現在,它要對抗的是過度的消費主義和科技烏托邦,就顯得無力招架。


看到自己的陰影

世俗主義並不是斯大林主義者那樣的教條主義,也不是西方帝國主義所造成的苦果或者工業化的失控。然而,世俗主義確實仍須負起部分責任。各種世俗主義的運動和科學機構提出的承諾讓幾十億人為之著迷,以為這些能讓人類更完美,並利用地球慷慨的恩惠為人類這個物種帶來利益。然而,這些承諾雖然克服了瘟疫和饑荒,但也帶來了勞改營,造成了冰蓋融化。或許有人會說,這都是因為人們誤解並扭曲了世俗主義的核心理想,玩弄了科學的真正事實。說的絕對沒錯,然而所有能夠發揮影響的運動都有這種問題。

基督教曾犯下許多罪行,如宗教裁判所、十字軍東征、對世界各地本土文化的壓迫,以及對女性權利的剝奪。對於這種說法,基督徒可能深感冒犯,認為之所以有這些罪行,都是對基督教的徹底誤解所致。耶穌講的隻有愛,而宗教裁判所是對他種種教導的可怕扭曲。對於這種說法,我們雖然抱以同情,但不能真讓基督教如此輕鬆就脫了幹係。基督徒麵對宗教裁判所和十字軍東征等事件,不能隻說大感震驚就一口撇清,而需要問問自己一些非常棘手的問題。他們這個“充滿愛的宗教”究竟是怎樣讓自己以這種方式被扭曲,並且不止一次,而是前科累累?某些新教徒聲稱這一切要怪天主教的狂熱分子,但建議這些人可以去找本書看看新教殖民者在愛爾蘭和北美洲做了什麼。同樣,馬克思主義者也該問問自己,馬克思的思想怎樣異化出了斯大林的勞改營;科學家該想想科學研究計劃為何如此輕易就讓自己破壞了全球生態係統的穩定;遺傳學家更該特別注意,思考一下納粹如何劫持了達爾文進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