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後真相時代:謊言萬世永存(2 / 3)

同樣,有些人可能因為我把《聖經》拿來和《哈利·波特》相提並論而感覺受到了冒犯。如果你是一個用科學思考的基督徒,可能會認為雖然《聖經》有各種錯誤和虛構,但《聖經》本來就不是紀實作品,而是一個藏有深刻智慧的隱喻故事。那麼《哈利·波特》不也是如此嗎?

如果你是基本教義派的基督徒,則可能堅持認為《聖經》的字字句句都絕對真實正確。讓我們暫時假設確實如此,《聖經》就是上帝這個真神不可能出錯的箴言,然而這樣一來,麵對《塔木德》、《摩門經》、《吠陀經》和埃及的《亡靈書》,又該怎麼解釋?難道你不覺得,這些文本就是有血有肉的人類精心寫出的虛構故事?看到羅馬皇帝奧古斯都和克勞狄烏斯號稱有神性,你又怎麼想?羅馬元老院聲稱自己有權力把人變成神,接著又要帝國的子民去崇拜這些神,那不是虛構的故事嗎?事實上,曆史上至少就有一個例子,讓某個假神親口承認自己是虛構的。前麵曾提到,日本軍國主義從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早期,十分依賴對天皇神性的狂熱信仰,及至日本戰敗,裕仁天皇隻好公開承認這並非事實,他終究是人,而非神。

也就是說,即使我們相信《聖經》是上帝的箴言,也仍然有幾十億虔誠的印度教教徒、穆斯林、埃及人、羅馬人和日本人,在千百年來都篤信不同的虛構故事。同樣,這並不代表這些虛構的故事必然沒有價值,甚至會造成傷害,它們仍然可能既美麗又鼓舞人心。

當然,並非所有宗教神話都是良善的。1255年8月29日,在英格蘭林肯鎮的一口井裏,發現了一位名叫休(Hugh)的9歲男孩的屍體。雖然當時沒有臉譜網,也沒有推特,但很快謠言就傳了出去,說休是被當地猶太人所殺。故事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當時聲名赫赫的曆史學家馬修·派瑞斯(Matthew Paris)還寫了一篇血腥而詳細的文章,說在英格蘭各地,許多重要的猶太人士如何聚集到林肯鎮誘拐了這個孩子,先把他養胖,再施以折磨,最後釘死在十字架上。為了這樁傳說中的謀殺,19名猶太人受到審判並被處決。這種對猶太人橫加汙蔑的“血祭誹謗”(blood libel)在英格蘭的其他城鎮也流行起來,導致一係列集體迫害,有時整個猶太社群都遭到屠殺。到1290年,全英格蘭的猶太人都被驅逐出境。[3]sup>

故事還沒結束。猶太人被英格蘭逐出一個世紀之後,英國文學之父喬叟還在《坎特伯雷故事集》放了一篇《修女院院長的故事》,正是以林肯鎮的休作為故事原型的血祭誹謗之文。在這篇故事裏,最後是以猶太人被吊死告終。從中世紀晚期的西班牙到現代的俄羅斯,每次出現反猶太人運動,類似的血祭誹謗都會成為其中的主要內容。甚至到了2016年的假新聞故事,還有人盛傳希拉裏是某個兒童販賣網絡的首腦,將兒童作為性奴關在某個知名比薩店的地下室。有很多美國人相信了這個故事,從而對希拉裏的選舉造成影響,甚至還有一個人居然拿槍衝到這家比薩店,要求檢查它的地下室(事實上,那家比薩店根本就沒有地下室)。[4]sup>

至於林肯鎮的休,並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但他最後被安葬在林肯大教堂,被封為聖人。據稱他已經施行過各種奇跡,而且在所有猶太人被逐出英格蘭幾個世紀過後,其墳墓仍然吸引著絡繹不絕的朝聖者。[5]sup>一直到1955年(納粹大屠殺發生10年之後),林肯大教堂才出麵否認這樁血祭誹謗案,並在休的墳墓旁放上一則說明:

在中世紀甚至更晚的時期,猶太社群對基督教男孩進行“儀式性謀殺”的傳言在整個歐洲甚囂塵上。這些虛構的傳言,讓許多猶太人無辜喪命。林肯鎮也有自己的一樁傳說,傳說中的受害者在1255年葬於本大教堂。這樣的故事對全體基督教教徒而言並非榮耀。[6]sup>

也就是說,這則假新聞也不過為時短短的700多年罷了。


曾經的謊言,永遠的真相

會用虛構故事來促進合作的,並非隻有古代宗教。在更晚的時期,每個國家都創造了自己的民族神話,精心塑造出能夠自我強化的種種信條。納粹的政治宣傳大師約瑟夫·戈培爾(Joph Goebbels)可能是現代把這套媒體戲法耍得最有模有樣的人,他用一句話就講出了自己的訣竅:“謊話說一次仍然是謊話,但說一千次,就成了事實。”[7]sup>在《我的奮鬥》(Mein Kampf)裏,希特勒也寫道:“即便政治宣傳手段再出色,如果沒把一項基本原則牢記在心,也無法成功——宣傳時必須隻鎖定幾個重點,然後不斷地一再重複。”[8]sup>就算是現代兜售假新聞的那些人,誰能說得比這更精辟呢?

蘇聯的政治宣傳機器對真相的操弄也不在話下,大到整場戰爭,小到幾張個人照片,曆史都同樣遭到重寫。1936年6月29日,官方媒體《真理報》(Pravda)頭版刊出一張照片,斯大林滿臉微笑,抱著7歲的小女孩葛麗亞·瑪克麗佐娃(Gelya Markizova)。這張照片成了斯大林主義的象征,將斯大林擁為國父,也大打“快樂的蘇聯童年”這個理想。全國各地印刷廠和工廠開始用這張照片製成數百萬份的海報、雕塑和馬賽克,從蘇聯的這頭到那頭都有相關展示品。當時,就像是所有俄羅斯東正教教堂都要有聖母抱子像才算完整,所有蘇聯學校也都有斯大林爸爸抱著小葛麗亞的畫像。

但很遺憾,在斯大林的帝國裏,名聲往往會帶來災難。不到一年,葛麗亞的父親就被誣指為日本間諜、托派分子,遭捕下獄。他在1938年被處死,成為斯大林統治時期的幾百萬受害者之一。葛麗亞和母親被流放到哈薩克斯坦,母親也很快就莫名過世。事已至此,但當時全國還是有數不清的畫像,畫著國父抱著“人民敵人”的女兒,到底該怎麼辦?那有什麼問題。從那一刻起,葛麗亞·瑪克麗佐娃就消失了。這個隨處可見的“快樂蘇聯兒童”,身份變成來自塔吉克的13歲女孩瑪穆拉卡·那坎葛娃(Mamlakat Nakhangova),因為在棉花田裏辛勤采收而獲頒列寧勳章(如果有人覺得畫麵裏的女孩怎麼看都不像13歲,可要知道,如果提出質疑,就等於是散布反革命的異端謠言)。[9]s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