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美麗新世界”裏,世界政府(the Wover)運用先進的生物科技和社會工程(social engineering),確保每個人總是很滿足,沒有人有任何反抗的理由。這就像萊莉腦中的樂樂、憂憂和其他角色都成了忠誠的政府代理人,於是再也不用什麼秘密警察、集中營或是奧威爾《一九八四》裏麵寫到的友愛部(Ministry of Love)。確實,赫胥黎的天才之處就在於點出如果想要控製民眾,利用“愛”和“快樂”會比利用“恐懼”和“暴力”更為可靠。
奧威爾在《一九八四》裏描述的世界顯然就是一個可怕的噩夢,唯一的問題就是:“我們怎樣才能避免走向這種可怕的狀態?”讀《美麗新世界》,其實既令人不安,也發人深省,因為你很難去指責把這一切變成反麵烏托邦的因素。畢竟,世界繁榮和平,人人滿意歡喜,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赫胥黎在小說的高潮直接討論了這個問題。這段內容由兩個角色的對話展開:一個是穆斯塔法·蒙德(Mustapha Mond),西歐世界的控製者;另一個是野蠻人約翰,一輩子都住在新墨西哥州的原住民保留區,他是倫敦唯一一個仍然知道莎士比亞和上帝的人。
野蠻人約翰想要鼓動倫敦市民起身反抗控製他們的體製,市民的反應極度冷漠,但警方還是逮捕了他,把他帶到蒙德麵前。這位世界控製者與約翰聊得挺愉快,並告訴約翰如果堅持反社會,就該搬去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當個隱士。約翰質疑隱藏在這種全球秩序背後的想法,指責世界政府在追求幸福快樂的時候,不但抹殺了真與美,也抹殺了生命中的一切英勇與高貴。
“我年輕的朋友,”穆斯塔法·蒙德打斷了他,“現在的文明世界是不需要什麼高貴和英雄主義的。因為這類東西不能帶來什麼政治效率。高貴或英勇隻會表現在亂世中,像我們這種合理平和的社會裏,人是沒有機會來表現他的高貴或英勇的。因為高貴和英雄主義隻有在戰爭或派別分化時,或者在抵製誘惑和保衛自己所愛時才會有它存在的意義。但現在我們既沒有戰爭,也沒有派別分化,人們更不會為自己所愛有過激的行為。所以我們這兒不需要這個東西。你的條件設置讓你愉悅地自然而然地去做你應該做的,也就不存在什麼誘惑需要你去抵抗了。即使在出現意外時發生了不愉快的事,你也能用唆麻[2]sup>來回避,它會讓你遠離現實,進入一種你想要的虛幻中,這樣你就有足夠的耐心來承受長期的痛苦,讓你能心平氣和地對待你的敵人。這在以前,你得付出相當大的努力和多年艱苦的道德訓練才能達到這種境界;可現在隻需兩三粒半克的唆麻就能帶你實現了。現在所有的人都可變得高尚,那個瓶子就可以裝下你至少一半的道德,你可以帶著它去任何地方。沒有眼淚的基督教——這就是唆麻。”
“但我覺得眼淚還是必需的。還記得《奧賽羅》裏說過:和煦的陽光總在暴風雨之後,那就讓狂風恣意吧,吹醒那死亡。還有一個印第安老人常跟我講一個有關瑪塔斯吉姑娘的故事。那些想娶她的小夥子必須到她的園子裏去鋤一上午地。這看似簡單,但實際是園子裏有很多很多帶魔法的蚊子和蒼蠅。大部分人都會受不了,隻有經得住考驗的才能得到那姑娘。”
“這是個動人的故事!但在我們的文明世界,”控製者說,“你根本不用這樣大費周折就能得到她,也不會有什麼蒼蠅蚊子,幾個世紀以前就被我們徹底消滅了。”
野蠻人皺起了眉頭。“你們隻是消滅蒼蠅蚊子,消滅所有不愉快的東西,而不是去學會忍受它們。‘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麵對苦海,拿刀做個一了百了。’你們既不是‘默然忍受’,也不是‘一了百了’,而隻是取消了命運的毒箭,這樣未免太簡單化了。”
“那裏麵確實包含很多東西,”控製者說,“男人和女人的腎上腺素需要定期地來刺激一下。”
“什麼?”野蠻人聽得有點莫名其妙。
……
“那是為身體健康所設的條件設置之一。我們把接受V.P.S.治療規定為一種義務。”
“V.P.S.?”
“就是代猛烈情愫。每月一次,它可以讓整個生理係統都彌漫腎上腺素。從生理上來說,它就完全等同於恐怖與狂怒。它讓人感受到的效果跟殺死苔絲德蒙娜或被奧賽羅殺死是相同的,但你不會感到絲毫的不適。”
“但我卻更喜歡那種不適。”
“我們可不喜歡,”控製者說,“我們喜歡一切都舒舒服服地進行。”
“我要的不是這樣的舒服。我需要上帝!詩!真正的冒險!自由!善!甚至是罪惡!”
“實際上你是在要求受苦受難的權利。”
“隨便你怎麼說,”野蠻人挑釁地說,“就算我現在是在要求受苦受難的權利吧。”
“那你是不是也需要衰老、醜陋、陽痿、梅毒、癌症、饑餓、傷病這些醜陋的東西,甚至你也希望總是在擔心明天有不可預知的事發生,或者你還需要遭受種種難以描述痛苦的折磨呢。”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
“是的,這一切我都要。”野蠻人終於開口了。
穆斯塔法·蒙德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說:“那就隨便吧。”
“事實上,”穆斯塔法·蒙德說,“你要求的是不快樂的權利。”
“可以這麼說,”野蠻人挑釁地說,“我是在要求不快樂的權利。”
“你還沒有說要有變老、變醜、變得性無能的權利,要有患上梅毒和癌症的權利,要有食物匱乏的權利、討人厭煩的權利,要有永遠擔心明天會發生什麼事的權利,要有感染傷寒的權利,要有被一切無以言表的痛苦折磨的權利。”
說完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