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賈,《高興》我讀了,讀了之後很高興,一舉洗刷掉了讀《秦腔》時留在腦海裏的艱深和晦澀,仍然期待您的新作。順便說一句,您在您女兒婚禮上那段簡短的發言,應該是今年最能打動我的一篇短文。長不過千字,卻讓我看到了熟悉的那個老賈。您送給女兒的那三句話,有一句值得所有人共勉:“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善走。”我也願以這句話作為此信的結尾。

已近午夜,願一切安好,在一場美好的睡眠之後,迎來嶄新的一年。

韓浩月

2007年12月31日

詩人,來自何方,去向何處?

2007年10月4日,湖北籍詩人餘地在昆明家中自殺身亡,他在個人博客上寫給雙胞胎孩子的詩歌,成為留在世間的絕筆:“你的牙齒在生長,你的微笑也在生長……生命,讓你快樂,讓你向未來伸出手。”讀著這樣樂觀的句子,很難相信寫這個句子的人用最為極端的方式告別了世界。

餘地自殺被媒體報道繼而在網絡上流傳的時候,短短幾天有十餘萬人湧進餘地博客,有同情和憐惜,有祈禱和祝願,也有憤怒和痛斥,這種複雜的公眾情緒我們並不陌生,詩人海子、顧城、戈麥自殺之後,相同的情緒同樣傾瀉於他們身上,這種情緒雖然多元,但都有一個指向:對詩歌死亡的祭奠,對文學冷落的無奈,對文人脆弱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比起生前鬱鬱不得誌的海子和戈麥,生於1977年的餘地年紀輕輕已經取得了不小的文學成果,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山花》《青年文學》等刊物及各類網站發表過大量的詩歌,作品先後入選《2003中國最佳詩歌》《2005中國年度詩歌》《2005北大年選(小說卷)》等選本,並獲得過2005年度邊疆文學獎等獎項,在作品被認同的程度上,足以支撐他繼續寫作下去。雖然增加了兩個孩子,生活中陡然多了不小的壓力,但這不足以成為餘地自殺的理由,包括之前自殺的詩人、文人,很少因為生活貧困原因自殺,追溯餘地之死,隻能從他的精神源頭上去尋找。

餘地在30歲的時候寫了一首名為《30歲》的詩歌:“站在山頂,風從東邊吹來,太陽劈開烏雲。過了很久,他奮力張開雙臂,向著天空發出一聲呐喊。曾經,他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成為自由撰稿人之後的餘地開始寫作詩歌之外的文體,但本質上他仍然是一位詩人,也許是詩人的內心本就豐富多汁,在他寬廣的想象空間裏,自己是可以操縱一切的王者,然而現實世界卻冰冷、殘酷,和瑰麗溫暖的詩歌世界格格不入,那些寫給生活和家庭的溫情句子,不過是詩人用以抵禦、排斥現實的武器,不可否認,這些詩句美好而真摯,但卻沒有厚重的勇氣作為支撐,因此這些詩句又是那麼脆弱。

這是一個詩意匱乏的時代,在各種嘈雜的聲音中,我們聽不到詩歌的聲音,在各種欲望都能找到出口的時候,詩歌的通道卻被封閉乃至堵死。目前我們尚不能認為是詩歌的冷寂造成了餘地的自殺,但文學的整體地位變低,文學創作者缺乏與社會的廣泛接觸,精神需求得不到充分釋放,造成很多文人患上了“文化抑鬱症”,這些都是導致詩人自殺的誘因。在內心的困境尋求不到解脫的時候,當對詩歌的信仰崩潰的時候,他們采取極端的方式來進行控訴,隻是我們不了解這種控訴更多的是對自身的不滿還是對外部環境的不滿。

外部環境是影響人的內心的重要元素,每一次詩人之死,都會引起輿論的震驚,但這種震驚最終都化為談資,對這種現象的反思要遠遠弱於對詩人無能、自私的指責。這大概源於人們認為詩人自殺隻是文化界的個別現象,卻沒有人意識到,隱性的危機如病毒一樣隨時會在這個圈子裏某個人的身上爆發。

文學不會死亡,無論多媒體時代未來發展到什麼樣子。文學即使在最偏僻的角落裏,也會綻開高貴的花朵,但我們的社會,要有保護這些種植花朵的園丁們的意識,讓他們自己的精神之花不要那麼快地枯萎。保護的措施有很多,最基本的應先做到有健全的救助和生活保障製度,最應該做到的是從精神層麵對文學創作者給予盡可能多的關懷。但從目前的狀況看,這兩點實現起來都無比的困難。

“詩人,來自何方,去向何處?他寫著遺囑。”這是餘地作品《詩人》中的句子,是沮喪也是詰問。但願他的遺囑能驚醒更多的寫作者,活著勝過一切,挺住意味著一切!

該如何紀念顧城?

2007年11月17日,人民大學的一個讀書社團和兩個民間詩歌組織,在人大校園內舉行了紀念顧城逝世14周年詩歌朗誦會。這一天,沈陽、烏魯木齊、武漢、杭州、西安、南寧、無錫也舉辦了同樣的紀念活動。同人大的詩歌朗誦會一樣,各地的紀念活動主辦方也全部為當地的文學社、詩社或書店,作為中國現代詩歌史上一個特別的人物,顧城以這樣的方式證明著他的影響。

1993年10月8日,在新西蘭北部的一個小島上,“朦朧派”代表詩人顧城殺妻後自縊於一棵大樹之下,留下了《一代人》《遠和近》《生命幻想曲》等著名詩作,以及一本自傳體小說《英兒》。顧城自殺以及《英兒》的出版在當時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關於顧城是“天才詩人”還是“殺人犯”的爭議,至今仍然有走向兩個極端的跡象。14年來,如何來定義和評價顧城,依然沒有塵埃落定,他依然像一個滴血的感歎號,懸掛在日漸衰落、暮色沉沉的詩歌天空中。

即便在詩人中間,對於顧城也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在人大的紀念朗誦會現場,某詩人自行製作了“紀念詩人謝燁”的條幅,堅持要求主持人將此條幅與顧城海報懸掛於一起,這起突發事件引起不少在場學生的鼓掌歡迎。條幅終未掛上,而此人在黑板上寫下“紀念詩人謝燁”字樣,也被一個穿白衣裙的女孩輕輕擦去。一切如以往一樣,這個“任性的孩子”仍然為人們所任性地寵愛著,而被遺忘了詩人身份的謝燁,她的死難日沒能成為她的紀念日,她的死,仍然隻是現代詩歌史一個可以隨意被抹掉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