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祿叔的臉色完全變成蒼白了,他的嘴唇一上一下地戰動著。
“你這×母!”他搶開了她手裏的掃帚杆,喘著氣說。
“你這短命!你這‘白虎咬’!虧你還有麵目見人!虧你也學人家討老婆,生兒子!⋯⋯你這短命!你這‘白虎咬!’哎喲,‘過番’!人家‘過番’,你也學人家‘過番’!你‘過番’!‘過番’!‘過番’!過你這白虎咬番!⋯⋯”
“×母你,不要做聲好不好!”百祿叔把頭垂到他的胸前,兩手緊緊地把它抱著。
“不要做聲!⋯⋯你這短命!⋯⋯你這白虎咬!你也學人家‘過番’,人家成千成百地寄回家來,你呢,你連一個屁也沒有放!⋯⋯你這短命!你這‘白虎咬’!⋯⋯我不是苦苦地勸戒你,叫你不要過番。‘作田’(即耕田的意思)雖然艱苦,嘴看見,目看見,比較好些。你這白虎!半句說話也不聽,硬要‘過番’,(過番,即到外洋去的意思。)你說,‘番邦’日日正月初一,伸手便可以拿著黃金!你這一去包管是發洋財回來!發你這短命的洋財⋯⋯你也不想想,一家四五個嘴,阿牛,阿雞又小,不會幫忙,你到番邦去快活,一個錢也不寄回來,叫我們怎樣過活呢!⋯⋯你這狠心的短命!你這狠心的‘白虎’!你的心肝是黑的,你的心腸是比賊還要狠啊!⋯⋯你這短命!你這‘白虎’!⋯⋯”百祿嬸越哭越大聲,越哭越傷心。她終於再拿起掃帚杆,拚命地走到百祿叔身邊去把他亂打著。
“你這×母!你是在尋死嗎?”百祿叔又是把她手裏的武器搶開,出力地丟到門外去。他覺得他的老婆咒罵他的說話句句是對的,他自己也把那些說話向他自己咒罵了一千遍以上。但他暹羅也去過了,安南也去過了,新加坡也去過了,到處人家都不要他,他在番邦隻是在度著一種乞丐似的生活,哪裏能夠把錢寄回家裏來呢。用著一種近於屈服的口氣,他這樣地繼續著:“賺錢也要看命運!命運不做主,這教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並非不知道家中艱難,但沒有錢上手,我自己也得捱餓,哪裏能顧到家中呢?⋯⋯”
“你這短命,你既然知道番邦的錢銀難賺,怎麼不快些回來呢!⋯⋯”百祿嬸的闊大的臉部完全被眼淚和鼻涕浸濕,她拿起她的圍巾出力地揩了一下,憤憤地用拳頭打著她的胸。“唉!狠心的賊!阿牛,阿雞又小,不會幫忙,阿獅雖然大些,單腳獨手怎樣種作呢?⋯⋯你這短命,我以為你已經死了!要是我年輕一些我早就想去嫁了!你這短命!⋯⋯”
“你這×母!你要嫁就嫁人去!”這回,百祿叔卻有些憤然了。
“嫁人去!你這短命!你這白虎咬!要是我真個嫁人去,看你怎樣撫養這幾個兒子!你這狠心的短命!你這狠心的白虎!⋯⋯那一回,你這短命欠紉秋爺的穀租,被他捶打了一頓,回到家裏來便要對人死,賭神咒鬼,說你以後一定不種作了。我不是向你說,窮人給人家捶打一兩頓,這有什麼要緊呢?如果照你這種想頭,受點氣便不種作,那天下的田園不是都荒蕪起來,人人都要餓死了嗎?你這白虎,半句說話也不聽,偏偏要過番去!過番!過番!過你這白虎咬番啊!你這短命!你如果在番邦死去倒好些!⋯⋯”百祿嬸咒罵混雜著啼哭都和喇叭一樣響亮。這時她的門口已經被鄰右的來觀熱鬧的人們層層圍住了。百祿嬸的兒子阿牛,阿雞也從外麵走回家來。阿牛年約七八歲,阿雞年約五六歲,他們都睜著小眼睛,望望著他們的母親和這個生客。為著一種義憤所激動著,他們都向著這生客叱罵著:“喂,×母你,不要坐在我們家裏啊,你這老乞丐!”
“啊,我要打死你哩!”
百祿嬸一一地給他們打了一個耳光,頓著足叫喊著:“你們這兩個小絕種!”
阿牛和阿雞都啼哭起來,滾到門外去。觀熱鬧的人們都大聲地嘩笑起來。
“連自己的父親都不認識!哈哈!”
“哈哈!叫自己的父親做老乞丐!”
這時白薯老嬸從人群中鑽出她的頭發白透了的頭來。她用著她手裏的“拐杖”出力地擊著地麵,大聲地咒罵著:“砍頭的,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砍頭!人家這樣淒慘,你們偏有這樣的心腸來取笑人家!”
“對呀!你們不要太沒有良心啊!⋯⋯”芝麻老姆讚同著,她也顫巍巍地擠進人叢裏麵去。不知那一個頑皮的在她的背後把她推了一下,她全身擺動著,幾乎跌下去,口裏卻喃喃地咒罵著:“呀!那個白虎咬仔,這樣壞透啊!”
百祿嬸這時已經不大哭著,她用著訴苦的聲氣向著這群觀眾訴說著:
“大家呀,你們聽呀,世上哪裏有一個人象這白虎咬這樣狠心狗行啊!⋯⋯過了這麼多年番,連一個錢也沒有寄回來,這要叫他的妻子吃西北風嗎?⋯⋯”
百祿叔隻是沉默著,好像在思索什麼似的。他的樣子是可憐極了,那灰白而散亂的頭發,那破碎而塗滿著灰塵的衣衫,那低著頭合著眼的神氣,處處表示出他是疲乏而且悲愴,處處表示出他是完全失敗,被這社會驅逐到幸福的圈子以外。為什麼會致成這樣呢?依照百祿叔的解釋,這是命運;依照百祿嬸的解釋,這是因為他忍受不住人家鞭打,不聽說話地跑到番邦去。⋯⋯
白薯老嬸眼睛裏濕著眼淚,走到百祿嫂身邊去,挽著她的手,拍著她的肩,象在撫慰著一個小孩子似的說:
“阿嫂,不要生氣啊。阿兄回來就歡喜了,錢銀有無這是不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