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老姆頻頻地點著頭,自語似地說:

“對阿,錢銀實在是不緊要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運氣一到了,錢銀會來找人呢。”

“唉呀,老嬸,老姆,你們不知道,這白虎咬完全不象人!⋯⋯他累得我們母子一頓吃,一頓餓,捱盡千淒萬慘!⋯⋯”百祿嬸又是啼哭起來,她把她的頭靠在她的手股上,軟弱地在灶前坐下去。

“阿嫂,已往的事情不說好了。⋯⋯夫妻終歸要和氣才好。⋯⋯現在你咒罵也咒罵夠了,阿兄完全沒有做聲,這便是他承認他自己是有些過錯哩。⋯⋯嗬,百祿兄,你怕還未吃飯吧?⋯⋯哎喲,真慘哩,因為太窮的緣故,回到家來沒有人來向你說一句好話,連飯也沒有吃一碗啊!⋯⋯啊,阿嫂,你快些替他弄飯吧。⋯⋯我看還是弄稀飯好,就拿點好好的‘鹹菜’給他‘配’好了。他在外麵久了。這家鄉的‘鹹菜’一定是好久沒有吃過的。⋯⋯”白薯老嬸說得怪傷心,她自己亦忍不住地抽咽起來,她的兩腮扇動著就如魚一般。

芝麻老姆已經走到灶前,伸出她的多筋的手拿起火箝來,一麵這樣說:“哪,我來替你們‘起火’!阿嫂,你去拿些米來啊,這真快,用不到幾個草團,飯便熟了!⋯⋯”

百祿嬸用力把芝麻老姆推開,一麵啼哭,一麵叫喊著:

“替他弄飯,替這白虎咬弄飯!這是怎麼說呢!唉,老嬸和老姆,你們怕是發昏了!⋯⋯他一兩餐不吃打什麼要緊,我們母子這麼多年不知道餓了幾多餐呢!⋯⋯”散亂的頭發,披上了她的麵部,眼睛一上一下地滾轉著,百祿嬸變成熊似的可怕起來了。

百祿叔忽而象從夢中醒來似的站直著他的身子,他的眼睛呆呆地直視著,於是他跳躍起來,向著門外奔跑去。

“百祿叔,你要跑向那裏去!”

“百祿⋯⋯”

“啊,他一定是發狂了!⋯⋯”

看熱鬧的觀眾這樣喧鬧著,他們試去阻止他,但是已經沒有效果。

百祿嬸從灶前跳起身來,就和一隻猛獸一樣矯健,她一麵推開著觀熱鬧的人們向前追趕,一麵大聲叫喊著:

“你短命,你要跑到那裏去?”從她這咒罵的聲氣上麵,可以看出她是露著憂愁和悔恨想和他和解起來了。

“你也罵得他太狠了!”

“太沒有分寸!”

白薯老嬸和芝麻老姆喃喃地在評說著。

⋯⋯

百祿叔被百祿嬸半拖半抱地帶回來。在他們間似乎經過一度爭執,因為兩人的臉上都有些傷痕。百祿叔的額上有幾個流著血珠的爪跡,百祿嬸的眼睛下麵有了一片青腫。百祿叔象一個病人般地在喘著氣,百祿嬸在啼哭著。她把他緊緊地抱住著,好像怕他又是跑去一般。用著一種近於撫慰的口氣,她向他這樣咒罵著:

“你這短命,我剛這樣罵你幾句你便受不住,我們吃的苦頭比你多得千百倍呢!⋯⋯”於是,她用著她的有權威的聲氣向著他吩咐著:“哪,坐下吧!”她敏捷地走去紡車上撕出一片棉花,在一個洋油樽中浸濕著洋油,拿來貼在他的傷痕上。“就算我太狠心吧,但,我的眼睛也給你打得青腫了!⋯⋯”

百祿叔把頭俯在他老婆的肩上,象一個小孩似地哭了起來。他的神誌比較清醒了。他用著一種鳴不平的口氣說:“⋯⋯你讓我到外方去吧,我和你們⋯⋯”

“你這黑心腸的白虎咬,你還想到外方去嗎?”百祿嬸恫嚇著他。

“命運注定我是一個淒慘人!我何曾不想福蔭妻子,賺多幾個錢來使妻子享福!”百祿叔緩緩地訴說著。“但是,命運不做主,這教我有什麼辦法呢?就講種作吧,我的種作的‘本領’並不弱,這鄉裏那一個不知道我百祿犁田又直又快,種作得法呢?但,這有什麼好處呢?我的父親留給我的隻是一筆欠債,我整整地種作了二十多年,這筆債還未曾還清。每年的收成,一半要拿去還利息,這樣種作下去,種作一百世人也是沒有出息的啊。⋯⋯我想過番,這是最末的一條路。但那時我還希望這條路怕會走得通,說不定我可以多多地賺一些錢來使你們享福。我真想不到番邦比較唐山還要艱難呢!我們無行無鋪,吃也吃著‘竹槌’,睡也睡著‘竹槌’,這比種作還淒慘得多哩!⋯⋯”

阿獅已經從外麵回來,他看見他的落魄的父親,咽聲地問訊著:“阿叔!你回來了!”

“替你的父親煮飯吧,他還未曾吃飯呢!”百祿嬸這樣吩咐著。

阿獅點著頭,即時蹲在灶前“起火”,他的軀體比他的父親還要大些。他的眼睛點耀著青春的光芒,他的臂膀的筋肉突起,顯出堅強而多力。百祿叔把他看了又看,心中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慰。在這種悲慘的生活中,他看見了一種幸福的火星。他想從此停留在家中,和阿獅一道種作,緩緩地把欠債還清,以後的生活,便一年一年地充裕起來,這怕比較跑到任何地方去都要好些。

觀熱鬧的人們漸漸地散去,阿牛,阿雞也走進室裏麵來。他們都站在百祿叔旁邊,漸漸地覺得這比老乞丐沒有什麼可怕,也沒有什麼可恨了。阿雞露著他的小臂膀用著他的小拳頭,捶著百祿叔的肩頭,半信半疑地叫著:“阿叔?”

阿牛望著阿雞笑著,即時走到他的哥哥身邊去了。

這時,白薯老嬸和芝麻老姆臉上都溢出笑容,緩緩踏出百祿叔的門口。白薯老嬸把她的“拐杖”重重地擊著地麵讚歎地說:“這樣才好,夫妻終歸要和氣才好啊!”

“對啊!”她的同伴大聲地答應著,哈哈笑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