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墳山的東南角,於民國四年九月十五日,在叢集土堆的夾道中,又添葬了一座新墳。寥寥幾個送葬的人將墳堆積好了,大家都回去了,隻剩下一個帶孝的約十五六歲的小學生,他的眼哭得如櫻桃一般的紅腫。等到一切人都走了,他更撫著新墳痛哭,或者他的淚潮已將新墳湧得透濕了。

夕陽漸漸要入土了,它的光線照著新掩埋的墳土,更顯出一種淒涼的紅黃色。幾處牧童唱著若斷若續的歸家牧歌,似覺是幫助這個可憐的小學生痛哭。晚天的秋風漸漸地涼起來了,更吹得他的心要炸裂了。暮帳愈伸愈黑,把累累墳墓中的陰氣都密布起來。忽而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將墳墓的顏色改變了一下,但是誰個能形容出這時墳墓的顏色是如何悲慘呢?

他在這時候實在也沒有力量再哭下去了。他好好地坐在新墳的旁邊,抬頭向四麵一望,對著初升的明月出了一會兒神。接著又向月光下的新墳默默地望著。他在這時候的情緒卻不十分悲慘了,他的態度似乎覺得變成很從容達觀的樣子。他很從容地對著新墳中的人說道:

“我可憐的爸爸!我可憐的媽媽!你倆今死了,你倆永遠拋下這一個弱苦的兒子,無依無靠的我。”

“你倆總算是幸福的了:能夠在一塊兒死,並且死後埋在一塊,免去了終古的寂寞。黑暗的人間硬逼迫你倆含冤而死,惡劣的社會永未給過你倆以少微的幸福。你倆的冤屈什麼時候可以伸雪?你倆所未得到的幸福又什麼時候可以償還呢?

”但是,我的爸爸!我的媽媽!你倆現在可以終古平安地臥著,人世間的惡魔再不能來擾害你倆人。這裏有同等的鄰居——他們生前或同你倆一樣地受苦,他們現在當然可以做你倆和睦的伴侶。這裏有野外的雨露——你倆生前雖然扌背了許多恥辱,但是這些雨露或可以把你倆的恥辱洗去。這裏有野外的明月——你倆生前雖然一世過著黑暗的生活,但是現在你倆可以細細領略明月的光輝。

“爸爸!媽媽!平安地臥著罷!你倆從今再不會嚐受人世間的虐待了!”

“但是,你倆倒好了,你倆所拋下一個年幼的兒子——我將怎麼辦呢?我將到何處去?我將到何處去?……”

說到此時,他又悲傷起來,淚又不禁涔涔地流下。他想,他的父母既然被人們虐待死了,他是一個年幼的小孩子,當然更不知要受人們如何的虐待呢!他於是不禁從悲傷中又添加了一層不可言狀的恐懼。

“倒不如也死去好……”他又這般地想著。

維嘉先生!這一個十六歲的小學生,就是十年前的我。這一座新墳裏所臥著的,就是我那可憐的,被黑暗社會所逼死的父親。說起來,我到現在還傷心——我永遠忘卻不了我父母致死的原因!現在離我那可憐的父親之死已經有十年了,在這十年之中,我總未忘卻我父親是為著什麼死的。

江河有盡頭,此恨綿綿無盡期!我要為我父親報仇,我要為我父母伸冤,我要破壞這逼使我父母慘死的萬惡社。但是,維嘉先生,我父母死去已十年了,而萬惡的社會依然。而我仍是一個抱恨的飄泊的少年!

民國四年,我鄉不幸天旱,一直到五月底,秧禾還沒有栽齊。是年秋收甚劣,不過三四成。當佃戶的倘若把課租繳齊與主人(我鄉稱地主為主人),就要一點兒也不剩,一定要餓死。有些佃戶沒有方法想,隻得請主人吃酒,哀告將課租減少。倘若主人是有點良心的,則或將課租略略減少一點,發一發無上的大慈輩;不過多半主人是不願意將課租減少的——他們不問佃戶有能力繳課租與否,總是硬逼迫佃戶將課租繳齊,否則便要驅逐,便要訴之於法律,以抗繳課租罪論。有一些膽小的佃戶們,因為怕犯法,隻得想方設法,或借貸,或變賣耕具,極力把課租繳齊;倘若主人逼得太緊了,他們又無法子可想,最後的一條路不是自殺,就是賣老婆。有一些膽大的佃戶們,沒有方法想,隻得隨著硬抵,結果不是被驅逐,就是挨打,坐監獄。因之,那一年我縣的監獄倒是很興旺的。

我家也是一個佃戶。那一年上帝對於窮人大加照顧,一般佃戶們都沒脫了他的恩惠。我家既然也是一個佃戶,當然也脫不了上帝的恩惠,嚐一嚐一般佃戶們所受的痛苦。我家人口共三人,我的父母和我。我在本鄉小學校讀書,他們倆在家操作;因為天旱,我的書也讀不成了,就在家裏閑住著。當時我的父母看著收成不好,一家人將要餓死,又加著我們的主人勢大,毫不講一點兒理由,於是天天總是相對著歎氣,或相抱著哭泣。這時真是我的小生命中一大波浪。

繳課租的日子到了。我家倘若把收得的一點糧食都繳與主人罷,則我們全家三口人一定要餓死;倘若不繳與主人罷,則主人豈能幹休?我的父母足足哭了一夜,我也在旁邊伴著他倆老人家哭。第二日早飯過後,主人即派人來到我家索課租。那兩個奴才仗著主人的勢力,惡狠狠地高聲對我父親說:

“汪老二!我們的主人說了,今天下午你應把課租擔送過去,一粒也不許缺少,否則打斷你的狗腿!”

我的父母很悲慘地相互默默地望著。那兩個奴才把話說完就出門去了。我俯在桌子上,也一聲兒不響。到後來還是我母親先開口問我父親:

“怎麼辦呢?”

“你說怎麼辦呢?隻有一條死路!”

我聽見我父親說出一條死路幾個字,不禁放聲哭了。他倆見我放聲哭了,也就大放聲哭起來,後來,我想老哭不能完事,一定要想出一個辦法。於是我擦一擦眼淚,抬頭向父親說:

“爸爸!我想我們絕對不至於走到死路的。我想你可以到主人家裏去哀告哀告,或者主人可以發點慈悲,不至於拚命地逼迫我們。人們大約都有點良心,當真我們的主人是禽獸不成?爸爸!你去試一試,反正我們也沒有別的方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