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倘若僅僅隻有這一個困難的問題,恐怕還是遏抑不住江霞要回裏的打算。無奈對於江霞,還有比這更困難的問題,這就是他的婚姻問題。八九年前,江霞的父母聽了媒的之言,替江霞訂下了一門親事。當時江霞雖然感覺著不滿意,但是因為年齡和知識的關係,隻好馬馬虎虎地聽著父母做去,未曾公然表示反對。後來江霞年齡大了,升入了W埠的中學,受了新潮流的激蕩;一般青年學子群醉心於自由戀愛,江霞本來的性格就是很急進的,當然不能立於例外了。本來呢,婚姻是要當事人兩方同意方能決定的,怎麼能由父母糊裏糊塗地拉攏?江霞從未見過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什麼樣子:是高?是低?是胖?是瘦?是麻子?是缺腿?江霞連想像也想像不著,至於她的性格是怎樣,聰明不聰明,了解不了解江霞的性情,那更是談不到了。江霞真是有點著急!眼看著結婚的期限快到了,但是怎麼能與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結婚?倘若結婚後她是一個白癡,或是惡如夜叉;或是蠢如豬牛,那如何處置呢?想起來真是危險,危險得厲害!江霞除了讀書和在學生會辦事的時間,差不多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解決這個困難的問題上麵。

這個問題能夠拖延下去不求解決麼?江霞在每次的家信中,曾屢次露出對於婚姻不滿意,後來居然公開地向家庭說明,無論如何,沒有與W姓女結婚的可能。這件事情可是把江霞的父母難住了!解除婚約?這怎麼能辦得到呢?這是古今中外未有的奇聞,至少是江霞的家鄉百徐裏附近未有的奇聞!辦不到,絕對地辦不到!況且W族是有勢力的大族,族中有很多的闊人,他們如何能夠答應?倘若他們故意為難,故意跑到縣裏去控告,或是糾眾到門前吵鬧……這將如何是好呢?哼!真是把江霞的父母為難死了!

江霞的父母無論如何不能答應江霞的要求!木已成舟,哪裏還能再說別的話?江霞應當勉強一點罷,反正是辦不到的事情。江霞的父母說,無論你要求什麼都可答應,但是這個問題,請你不要使父母為難罷,辦不到,絕對地辦不到!江霞替父母想想,也實在覺著太使父母為難了。但是怎麼能與個不相識的女子結婚?誰個又能斷定那W姓女子不是瞎子,或是比夜叉還要凶些?唉!這也是絕對地辦不到,無論如何辦不到!江霞想來想去,也罷,等有機會時,我跑它一個無影無蹤,使家庭找不到我,這婚姻當然結不成的了。現在不必向家庭說,說也沒有用處。我跑了之後,看那W姓的父母怎樣?他們能再逼迫我的家庭麼?倘若他們能逼迫我的家庭,那麼我的父母豈不能向他家要兒子?兒子都跑走了,還講什麼娶媳婦?好!就是這樣辦!

江霞所以要跑到R國留學,大目的雖然不見要躲避結婚,但是躲避結婚卻為一附帶的原因。江霞以為在R國過了幾年之後,這婚約是大約可以解除的,孰知江霞回國之後,寫一封信向家庭問一問婚約解除了沒有,得到了一個回答:“沒有!”唉!這真是糟糕!怎麼辦?現在還是沒有辦法,如出國前沒有辦法一樣。事情是越弄越僵了!江霞的家庭天天等江霞回去結婚,他們的打算是:倘若江霞一回家,不問你三七二十一,願也好,不願也好,按著磕了頭,拜了天地再說。江霞知道這種計劃,時時防備這種計劃。防備這種計劃的好方法是什麼?就是一個不回家!家鄉有青的山,綠的水,家鄉有一切引誘江霞要回裏的東西,家鄉的幽靜實比這上海的煩雜不知好多少倍。江霞何嚐不想回家?江霞為煩雜的上海弄得疲倦了,很想回家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這一件危險的事情,回家的念頭就打斷了。唉!不回去,還是不能回去!

江霞的父母屢屢寫信催江霞回家,但是江霞總都是含糊地回答,不是說等到暑假回家,便是說刻下因有事不能離開上海,總沒說過一個肯定的回家的日期。江霞的家庭真是急壞了,特別是江霞的母親!江霞是他母親的一個小兒子,也是一個最為鍾愛的兒子,現在有五六年未回家了,怎能令她老人家不著急,不懸念?江霞在家時是很孝順母親的;但是現在江霞雖離開母親五六年了,而仍不想回家看看母親,這實在要教母親傷心了。她一定時常歎息著說:“霞兒!你這小東西好忍心啊!簡直把老娘忘了!唉!我空在你的身上用了力氣!……”江霞也常想像到這個,並且想起母親的情形來,眼珠也時常濕潤過。但是他還是不回家。他怎麼能夠回家呢?母親啊!請寬恕你的兒子罷!

有一日,江霞自S大學授課回來,沒有雇黃包車,順著幽靜的福煦路漫步。這時已四點多鍾了,西下的夕陽將自己的金輝靜悄悄地談射在路旁將要發青的行道樹,及散立著的洋房和灰枯的草地上。路上少有驕人汽車來往吼叫,不過不斷地還時聞著啪啪噠噠的馬蹄聲。江霞看看路旁兩邊的景物,時而對夕陽啼噓幾下,時而低頭做深默的幻想。江霞很久地沒曾這樣一個人獨自散步了——他回到上海後,即在S大學任課,天天忙著編講義,開會,有閑工夫的時候即自己坐在籠子般的小室內看書,從未好好地散過步。一個人散步罷?沒有興趣。去找幾個朋友?他們都忙得什麼似的,哪裏有閑工夫?找女朋友?江霞初回國時,幾乎沒有與女子接近的機會。不錯,S大學有很多的女學生,但是處在中國社會環境裏,這先生去找女學生遊逛,似覺還未成為習慣。你問了麼?且在室內坐一坐,也隻好在室內坐一坐!

江霞走著走著,忽然動了鄉情:屈指一算,離家已是六年了;現在的時光正是那一年離開家鄉的時光,雖然那時家鄉的風景不似此時的福煦路上,但是時光是一樣的啊。唉!忽然間已是六年了!這六年間的流浪的我,六年間的家鄉景物,六年間的家庭狀況……啊!那道旁的楊柳,母親送我行時所倚靠的楊柳,還是如往年一樣,已經發青了麼?那屋後的竹林還是如當年一樣的綠?小妹妹的腳大約未裹罷?母親的目疾難道還沒有好麼?……楊柳,母親,竹林,妹妹……一切,一切,不知為什麼在此時都一齊湧進了江霞的憶海。江霞動了鄉情了,動了回家的念頭了。無論如何,還是要回家去看一看!難道說就從此不要家了麼?江霞想到這裏,忽然一輛汽車經過江霞身旁嗚的一聲飛跑去了,把江霞嚇的眼一瞪,即時又莫名其妙地鼓動了江霞的與前段思想相反的思想:回家?我將怎麼樣與那些討厭的人們相周旋?我將怎麼樣能忍受那糊裏糊塗的結婚?我將怎麼樣……不!不!還是不能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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