甥女秋瑾再拜

自從這消息傳來以後,母親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父親到處去托人求情,但朝廷這時最忌黨人,雖是女流也不輕赦。等到七天以後,就要綁到法場行刑,父親不敢把這驚人的信息告訴母親,隻說已托人求情,或者有救。母親每日在佛堂念佛,求菩薩慈悲,保佑這可憐的甥女。

這幾天秋雨連綿,秋風瑟瑟,秋瑾被關在重牢裏,手腳都上著鐐銬,日夜受盡荼毒,十分苦楚,臉上早已慘白,沒有顏色。她坐在牆犄角裏,對著那鐵窗的風雨,怔怔注視。後來她愔然吟道:“秋風秋雨愁煞人”!她念完這詩句之後,她緊緊閉上眼睛,有時想到死的可怕,但是她最終傲然的笑了,如果因為她的犧牲,能助革命成功,這死是重於泰山,還有比這個更好的死法嗎?她想到這裏,不但不怕死,且盼死期的來臨,鮮紅的心血,仿佛是菩薩瓶中的甘露,它能救一切的生靈,僵臥斷頭台旁的死屍,是使人長久紀念的,偉大而雋永……

行刑的頭一天,她的舅父托了許多人情,要會她一麵,但隻能在鐵欄的空隙處看一看,並且時間不得過五分鍾。秋瑾這時臉色已變得青黃,兩隻眼球突出,十分慘厲可怕。她舅父從鐵欄裏伸進手來,握住她那鐵鐐琅鐺的手,禁不住流下淚來。秋瑾怔怔凝注他的臉,眼睛裏的血,一行行流在兩頰上,她慘笑,她搖頭!她淒厲的說:“舅舅保重!”她的心已碎了,她暈然的倒在地下,她舅父在外麵頓足痛哭,而五分鍾的時間,已經到了,獄吏將他帶出去。

到了第二天十點鍾的時候,道路上人忙馬亂,衛隊一行行過去;荷槍實彈的兵士,也是一隊隊的過去;一個個威風凜凜,殺氣蒸騰,殺一個人,究竟怎麼一種滋味?嗬!這隻有上帝知道。

幾輛囚車,載著許多青年英豪誌士,向刑人場去。最後一輛車上,便是那女英雄秋瑾。淩峰遠遠的望見,不禁心如刀割,嗚咽的哭了。街上看熱鬧的人,對於這些為國死難的誌士,有的莫明其妙的說:“這些都是革命黨?”有的仿佛很懂得這事情的意味的,隻搖著頭,微微歎道:“可憐!”最後的囚車的女英雄出現了,更使街上的人驚異:“女人也作革命黨,這真是破天荒的新聞!”

這些英雄,一刹那間都橫臥在刑人場上,他們的魂魄,都離了這塵濁的世界了。秋瑾的屍骸,由她舅父裝殮後,便停在普救寺裏。

過了不久,革命已告成功,各省都懸上白布旗幟。那腥膻的滿洲人,都從貴族的花園裏,四散逃亡,皇帝也退了位。這些死難的誌士,都得揚眉吐氣,各處人士都來公祭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秋瑾尤是其中一個努力的誌士,因公議把她葬在西湖,使美妙的湖山,更增一段英姿。

淩峰想到這裏,再看看眼底的景物,但見荒草離離,白楊蕭蕭;舉首天涯,兵鋒連年,國是日非,這深埋的英魂,又將何處寄棲!哪裏是理想的共和國家?她由不得悲緒潮湧,叩著那殘碑斷碣,慨然高吟道:

“楓林古道,荒煙蔓草,

何處賦招魂!

更兼這——

秋風秋雨愁煞人!

……”

她正心魂淒迷的時候,舟子已來催上道。淩峰懶懶出了楓林,走到湖邊,再回頭一望,紅蓼鮮楓,都仿若英雄的熱血。她不禁淒然長歎,上了小船,舟子灑然鼓漿前進,不問人是何心情,它依然唱著小調,隻有湖上的斜風細雨,助她歎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