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到現在還有餘哀呢!

九月八日下午忙跑到招商碼頭,隻見許多亻夫子三五成群的聚在躉船上,也有幾個上等的男女人,從他們凝望著飄渺海天的神情,知道他們也是來迎候遠來的親友的。但是這船還不曾攏岸,雖然隱約可以看見梟梟的白煙,和海雲征逐,而船身仍看不到。約半個鍾頭以後,才看見那龐大的船身,蠕蠕然向河岸移動。船身靠岸還差一丈多遠,而亻夫子們都爭先恐後的向前擁進,不顧性命的往船上奔竄,這不過是為了生計問題喲!

乘客紛紛的下來了。道懷手裏提著一個小小的皮包,從人群裏向四處瞻望,我忙忙迎了上去。哦!彼此都有些異樣了,記得他出國的時候,是個不曾留胡須的英武青年,現在雖然還是不曾留胡須,然而額上和眼角的皺紋增加許多。唉!歲月催人,我自然也不似初嫁時了!

我們一同回到家中,我仿佛有許多話,要向他說,但是他好象有什麼心事似的,見了茂兒,隻問了兩句話,便怔怔的默坐著。“這大約是路上過於辛苦了,”我心裏是這樣的想著,於是我也不敢和他多說。第二天早上他匆匆出門去找朋友,午飯的時候他從外頭回來,坐在靠窗的沙發上,淒然長歎著,我不由得心驚,正想問他有什麼事情煩惱?忽聽他哽咽的說道:“秀貞!你相信我對你的心嗎?……我們雖然是由父母作主定的婚姻,然而我們的愛情是不在那自由戀愛的以下。不過因為了前途的希望,和你竟一別九年,這九年中間,無時無刻不想念你,後來不幸因此而病,並且病得很重。那時候精神是變態的,意外的遇合就發生了。但是,秀貞,你要相信我,我不曾忘記你!”

唉!這到底是什麼結局?我的心不免顫跳了。原來世界上,隻有女子是傻子!我為了他犧牲了寶貴的青春,並且為了他失了身體的康健,以為總是值得的。我實在不願意問他:“還有什麼下文?”因為我仿佛看見幕後的慘劇了,但是殘刻的人類——道懷何能例外!我們沉默了五分鍾光景,道懷忽然流起淚來,他顫聲說:“秀貞!我知道是對不起你!不過你當原諒我一時的錯誤!……我雖然和那個外國看護婦結了婚,但是並不是出於我的意誌作用,不過是一時誘惑。但是現在她知道我已經是娶過妻子的人,她要向我提起訴訟,並且要我賠償損失。秀貞你是知道的,我哪裏有錢?……並且重婚在外國有重大的罪名呢!我想來想去,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能救我的命,……秀貞,我們的孩子,都已經這麼大了,你忍心叫我進外國牢獄嗎?……”唉!天嗬!我原是怯弱的女子,我經不起人們的哀求,我的心完全亂了。我真不知道應當怎樣辦?但是與其使我為他憔悴而死,還是犧牲了我以成全他吧!我因問他道:“你要想叫我怎麼辦?”他仿佛已經窺見我懸虛無主的心了,他囁嚅著道:“秀貞,你如答應我,那真是我救命的恩人,我終身不敢忘記。現在我想求你寫一張離婚書給我,可是秀貞你不要驚訝,我和你絕對不會分離,這不過拿來抵禦那外國女人的。我可以說:‘我雖有妻,早已離婚。’她看了離婚書,我所有的罪名便完全洗清了,然後我再和她斷絕關係,這張離婚書便可付之一炬,我們仍然是恩愛夫妻。”我想來想去沒有辦法,隻得照他的話做了,但是我還希望這隻是一張對付外國人的假離婚書。他見我已經答應了,十分高興的握著我的手說:“你真是一個偉大的女性!”後來他告訴我兩三天以後就要到上海去辦這個交涉。他臨去的時候,要求對這事守秘密,我想這事也是不能輕易說出來的,因為是欺騙加欺騙的罪名,於道懷不大利,所以我決定不和一個人說。

九月二十五日道懷走後,隻來了一封信,說他在上海了清外國女人的糾葛,還要到南京去,一時不得回來。但是我靈魂上,總仿佛罩著一個可怕的陰影。道懷這件事,總不能使我不懷疑!……在這新時代離婚和戀愛,都是很時髦的,著了魔的狂熱的青年男女,一時戀愛了,一時又離婚了,算不得什麼,富於固執感情的女子,本來隻好作新時代的犧牲品,縱有不幸,諒不止一個秀貞吧!況且我又是個不出眾的女人,不能替丈夫在台麵上占光,也許是我多疑,不然道懷直截了當的提出離婚有什麼不可?——我娘家也沒什麼台麵上重要人,我想到這裏心倒安了,每日依然過我的教員生涯,幸喜茂兒聰明勤讀,使我安慰了!

十月十一日今天天氣十分和暖,沒有冷肅的北風,仿佛初春的氣候。想起秀玉有一個多月不見,飯後恰巧沒有功課,我便決意去找她談談。她住的地方,是在鄉村附近,樹木非常繁茂,雖是初冬,但因南方氣候和暖,還不見凋零氣象。她門前兩棵荔枝樹,這時正照著微微西斜的太陽,閃閃的放光呢。我從她那滿植紅梅的院子走過時,仿佛已有暗香浮動,其實還不曾生蕊呢。她的屋子,陳設得十分古雅,這時她正坐在一張柔軟的沙發上看書,見我進來,仿佛驚異似的站起來說:“想不到你此刻來,我正想去找你呢!你為什麼和道懷離婚?”“咦!奇怪!誰告訴你的?”我驚疑著向她追求這事情的真象。秀玉躊躇了些時說:“我給你一件東西看吧,不過你不要傷心,……這雖是你的不幸,然而正足使我們四千餘年來屈服男性中心下的女子,受些打擊,……並且使現在癡心崇拜自由戀愛的女子,飲一些醒酒湯,你的犧牲是有價值的嗬!”說著她從抽屈裏拿出一封信來,那字跡非常眼熟,仿佛是道懷的手筆,我心下便有些顫跳了,急忙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