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呢?這裏不是有響的笑聲和太濃的酒嗎?”

她隻從煙裏邊望著他。

“還有太瘋狂的音樂呢!可是你為什麼瞧著也很寂寞的!”

他隻站了起來拉了她,向著那隻大喇叭,舞著。

舞著:這兒有那麼多的人,那麼煊亮的衣服,那麼香的威士忌,那麼可愛的娘兒們,那麼溫柔的旋律,誰的臉上都帶著笑勁兒,可是那笑勁兒像是硬堆上去的。

一個醉鬼猛的滑了一交,大夥兒哄的笑了起來。他剛爬起來,又是一交摔在地上。扯住了旁人的腿,抬起腦袋來問:

“我的鼻子在那兒?”

他的夥伴把他拉了起來,他還一個勁兒嚷鼻子。

他聽見她在懷裏笑。

“想不到今兒會碰到你的,找你那麼的姑娘找了好久了。”

“為什麼找我那麼的姑娘呢?”

“我愛憔悴的臉色,給許多人吻過的嘴唇,黑色的眼珠子,疲倦的神情⋯⋯”

“你到過很多的地方嗎?”

“有水的地方我全到過,那兒都有家。”

“也愛過許多女子了吧?”

“可是我在找著你那麼的一個姑娘哪。”

“所以你瞧著很寂寞的。”

“所以你也瞧著很寂寞的。”

他抱緊了點兒,她貼到他身上,便抬起腦袋來靜靜地瞧著他。他不懂她的眼光。那透明的眼光後邊兒藏著大海的秘密,二十年的流浪。可是他愛那種眼光,他愛他自家兒明白不了的東西。

回到桌子上,便隔著酒杯盡瞧著她。

“你住那兒?”

“你問他幹嗎!”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問他幹嗎!我的名字太多了。”

“為什麼全不肯告訴我?”

“過了今晚上我們還有會麵的日子嗎?知道有我這麼個人就得啦,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誰呢!”

我知道有這麼一天,

我會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浪夢裏的戀人。

他一仰脖子幹了一杯,心境也爽朗起來啦。真是可愛的姑娘啊。猛的有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夥計,瞧見我的鼻子沒有?”原來是那醉鬼。

“你的鼻子留在家裏了,沒帶出來。”酒還在脖子那兒,給他一下子拍得咳嗽起來了。

“家?家嗎?”猛的笑了起來,瞧著那姑娘,一伸手,把她的下巴頦兒一抬:“你猜我的家在那兒?”

她懶懶的把他的手拉開了。

“告訴你,我的家在我的鼻子裏邊,今兒我把鼻子留在家裏,忘了帶出來了。”

他的夥伴剛跑過來想拉他回去,聽他這麼一說就笑開啦。左手那邊兒桌上一個姑娘叫他逗得把一口酒全噴了。她卻抬起腦袋來望著他,憐憫地,像望著一個沒娘的孩子似的。他腿一拐,差點兒倒了下去,給他的夥伴扶住了。

“咱們回去吧。”

“行。再會!”手擺了一下,便——“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那麼地唱著,拍著腿跑到舞著的人們裏邊去啦,老撞在人家身上,撞著了就自家兒吆喝著口令,立正,敬禮。一回兒便混到那邊兒不見啦,可是他的嗓子還盡冒著,壓低了大喇叭壓低了笑聲。

“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單調的,粗魯的,像壞了的留聲機似的響著。

她輕輕地太息了一下。

“都是沒有家的人啊!”

家在那兒哪?家啊!

喇叭也沒有,笛子也沒有,銅鈸也沒有,大鼓也沒有,一隻小提琴獨自個兒的低低地奏著憂鬱的調子。便想起了那天黃昏,在夏威夷靠著椰子樹,拉著手風琴看蒼茫的海和模糊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