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跡呢!在我的小花圃裏的那朵黑牡丹忽然在昨天晚上又把憔悴了的花瓣豎起來了,那麼亭亭地在葡萄架下笑著六月的風。明天是星期尾,到我這兒來玩兩天吧。我們晚上可以露宿在草地上——你不知道,露宿是頂刺激的Sport呢。快來吧!——

聖五星五晨

也不想睡覺了。洗了個澡,穿了條白色的高爾夫褲,戴了頂帽盔,也不外穿褂,便坐了街車往郊外聖五的別墅那兒駛去。閉上了眼珠子,我抽一支淡味的煙,想著他的白石的小築,他的一畦花圃,露台前的珠串似的紫羅蘭,葡萄架那兒的果園香。⋯⋯

聖五是一個帶些隱士風的人,從二十五歲在大學裏畢了業的那年,便和他的一份不算小的遺產一同地在這兒住下來。每天喝一杯咖啡,抽兩支煙,坐在露台上,優暇地讀些小說,花譜之類的書,黃昏時,獨自個兒聽著無線電播音,忘了世間,也被世間忘了的一個羊皮書那麼雅致的紳士。很羨慕他的。每次在他的別墅裏消費了一個星期尾,就覺得在速度的生活裏奔跑著的人真是不幸啊。可是一到星期五,那白色的小屋子又向我微笑著招手了。

睜開眼來時,我已經到了郊外瀝青大道上。心境也輕鬆的夏裝似的爽朗起來。田原裏充滿著爛熟的果子香,麥的焦香,帶著阿摩尼亞的輕風把我脊梁上壓著的生活的憂慮趕跑了。在那邊墳山旁的大樹底下,樹蔭裏躺著個在抽紙煙的農人。樹裏的蟬聲和太陽光一同地占領了郊外的空間,是在米勒的田舍畫裏呢!

車在一條沙鋪的小徑前停下來。我從小徑裏走去,在那顆大柏樹下拐個彎,便看見了那一溜矮木柵,生滿著鬱金香的草地,在露台上的聖五一聽見那隻蘇格蘭種的狼狗爬到木柵上叫便跳了下來,跑過來啦。

他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老顧,你好嗎?”

“你請我來瞧你的黑牡丹嗎?”

忽然他眼珠子亮了起來:“黑牡丹?黑牡丹成了精咧!”

“瞎說。別是你看《聊齋》看出來的白日夢吧。”

“真的。回頭我仔仔細細地告訴你,真像《聊齋》裏的故事呢。從大前天起的,我推翻了科學的全部論據。”

我們走進了矮木柵,那座白色的小屋子向我說道:“老顧,你又來了嗎?”屋子的嘴張開了,一個穿黑旗袍的女子從裏邊走了出來。拎著隻噴水壺。那張臉怪熟的,像在那兒見過的似的。

“你瞧,這就是黑牡丹!我是叫你來瞧牡丹妖?不是瞧牡丹花的。”一麵嚷著:“肖珠!顧先生來了!”拖著我跑到那女子前麵。

西班牙風的長臉,鬢腳上有一朵白的康納馨,大眼珠子,斜眉毛,眉尖躲在康納馨底下,長睫毛,耳朵下掛著兩串寶塔形的墜子,直垂到肩上,嘴唇軟得發膩⋯⋯(嘴唇上的胭脂透過襯衫直印到我的皮膚裏——我的心髒也該給染紅了。)

“噯!”——記起了一個月前那疲倦的舞娘。

她把手指在嘴上按了一按。

我明白;我微微地點了點腦袋。

“顧先生,請裏邊坐。我去灑了花就來。”

走到裏邊,坐在湘簾的陰影底下,喝著噴溢著泡沫的啤酒:

“聖五,你怎麼想起結婚的?”

“什麼想起結婚!異遇呢!”

“別說笑話了——”

“怎麼說笑話?真的是牡丹花妖呢?可是我現在不能說給你聽,她回頭就要進來的。她剛才不是把手指按著嘴嗎?她不許我告訴第三個人的。我今天晚上告訴你。”

吃也吃飽,談笑也談笑飽了的那天晚上,在星空底下,我們架起了珠羅紗的帳子,在帆布床上躺下了,我便問他:

“究竟是怎麼樣回事呢?”

“我正想對你說。是大前天晚上,我也露宿在這兒。那晚上一絲風也沒有,隻有蚊子的叫聲風似地在帳子四麵吹著。躺在床上光流汗,腦袋上麵,是那麼大的,靜悄的星空。躺了一會,心倒靜了下來,便默默地背著《仲夏夜之夢》,那活潑的合唱,一麵幻想著那些鬱金香圍著那朵黑牡丹在跳著中世紀的舞。忽然我聽見一個腳音悉悉地從沙鋪的小徑上走來,那麼輕輕地,踏在我的夢上麵似地。我豎起身子來,那聲音便沒了。我疑心是在做夢。可是,下著細雨似地,悉!悉!一回兒那腳聲又來了!這回我聽出是一個女子的高跟兒鞋聲音。鬼!便睜著眼珠子瞧,隻見木柵門那兒站著穿黑衣服的人,在黑兒裏邊。真的有鬼嗎?我剛伸手去拿電筒,便聽見呼的一聲,鮑勃,我的那隻狼狗,躥了過去,直跳出柵門外麵。接著便是一聲嚇極了的叫聲從空氣裏直透過來,是一個女子的尖嗓子。那穿黑衣服的人回過身去就跑,鮑勃直趕上去。我拿了電筒跳起來,趕出去,鮑勃已經撲了上去,把那人撲倒在地上啦,一點聲音也沒的。那當兒我真的給嚇了一跳——別給撲死了,不是玩的!急著趕出去,吆喝著鮑勃,走到前麵,拿電筒一照——真給整個兒的怔住了。你猜躺在地上的是誰呢!一個衣服給撕破了幾塊的女子,在黑暗裏,大理石像似的,閉著眼珠子,長睫毛的影子遮著下眼皮,頭發委在地上,鬢腳那兒還有朵白色的康納馨,臉上,身上,在那白肌肉上淌著紅的血,一隻手按著胸脯兒,血從手下淌出來——很可愛的一個姑娘呢!鮑勃還按著她,在嗓子裏嗚嗚著,衝著我搖尾巴。我趕走了鮑勃,把她抱起來時,她忽然睜開眼來,微地喘著氣道:‘快把我抱進去吧!’那麼哀求著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