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究竟是誰呢。”
“你別急,聽我講下去。到了裏邊,我讓她喝了點水,便問她:‘你是誰?怎麼會鬧得這個模樣兒的?’她不回,就問我浴室在那兒。我告訴她在樓上,她便上去了。等了一個多鍾頭,她下來了,嘴裏銜著一支煙,穿了我的睡衣。洗去了血跡,蓬鬆著的鬢腳上插著朵康納馨,在嘴角插著朵笑的那姑娘簡直把我一下子就迷住了。她走到我前麵,噴了口煙。道:
‘為什麼養了那麼凶的一隻狼狗呢?’
‘你究竟是誰呢?不說明白,我是不能留你住在這兒的。’
‘你再不趕出來,我真要疑心自個兒是在非洲森林裏,要叫狼給吃了——’那麼地在我的問題圈四麵劃著平行線。
‘你究竟是誰呢?’逼著她劃一條切線。
‘你瞧,這兒也給它抓破了!’忽然撇開睡衣來,把一個抓破了胸兜直抓到奶子上的一條傷痕放在我前麵。窗外的星星一秒鍾裏邊就全數崩潰了下來,在我眼前放射著彗星的尾巴。我覺得自個兒是站在赤道線上。‘給我塊繃紗吧!’
我便把自個兒的嘴當了繃紗。以後她就做了我的妻子。”
“那麼你怎麼知道她是牡丹妖呢?”
“第二天她跟我說的。每天早上一起來,她就去給那株黑牡丹灑水的⋯⋯”
我差一點笑了出來,可是猛的想起了下午按在嘴唇上的她的手指,我便忍住了笑。
早上醒來時,在我旁邊的是一隻空了的帆布床,葡萄葉裏透下來的太陽光照得我一身的汗。抬起腦袋來。卻見黑牡丹坐在露台上靜靜地抽著煙,臉上已經沒有了疲倦的樣子,給生活壓扁了的樣子。在早晨的太陽光裏正像聖五信裏說的,“亭亭地在葡萄架下笑著六月的風。”她的臉,在優逸的生活裏比一個月前豐腴多了。
那麼地想著,一翻身,忽然從床上跌了下去。我爬起來時,她已經站在我身邊:
“昨晚上睡得好嗎?”
“昨晚上聽聖五講牡丹妖的故事。”
“真的嗎?”她笑著,拉著我的胳膊走到裏邊兒去。“做牡丹妖,比做人舒服多著咧。”
“聖五呢?”
“他每天早上出去散步的。我們先吃早飯吧,不用等他。”
我到樓上洗了個澡,換了襯衣下來時,露台上已經擺了張小方幾,上麵擱了兩枚煎蛋,三片土司,一壺咖啡,在對麵坐下了一朵黑牡丹。隔著那隻咖啡壺,她那張軟得發膩的嘴唇裏吃著焦黃色的土司,吐著青色的,愉快的話:
“那天晚上是一個舞客強拉我上麗娃栗妲村去玩,他拚命地請我喝混合酒,他唱著那些流行曲,挑著我喜歡的曲子叫音樂師吹,可是他是那麼個討厭的中年人,他是把我當洋娃娃的⋯⋯等他送我回去,故意把車繞著中山路走,在哥侖比亞路忽然停了下來的時候,看了他眼珠子裏的火光,我便明白了。我開了車門就逃下來;他拉住我的衣襟,一下子就撕破了。我跑著,穿著田野,從草莽中跳過去,從灌木叢裏鑽過去,衣服全撕破了,皮肉也擦破了,我不敢喊,怕他追了來。把氣力跑完了的時候,便跑到了這兒,在那沙鋪的小路上——”
“以後就碰到了聖五?”
“對啦!”
“可是怎麼會變了牡丹妖的?”
“我愛上了這屋子,這地方,這靜,聖五又是個隱士風的紳士;我又是那麼疲倦,聖五硬要問我是誰,我便說是黑牡丹妖,他就信了。如果說是舞娘,他不會信我的,也會把我當洋娃娃的。我什麼都不問,隻要能休息一下,我是到這兒休息來的。這三天,我已經加了半磅咧。”便明朗地笑起來。
猛的生了急性消化不良症,吃下去的土司和煎蛋全沉澱在胃囊裏了。我覺得壓在她身上的生活的重量也加到我脊梁上麵來啦,世界上少了一個被生活壓扁了的人咧。
下午,我走的時候,她跟我說:
“每個星期尾全消磨到這兒來吧。我永遠替你在這兒預備了一個舒適的床鋪,豐盛的早飯,載滿了談笑的一隻露台,和一顆歡迎的心呀。”
(嘴唇上的胭脂直透過襯衫印到我皮膚裏麵——我的心髒也該染紅了。)
幸福的人啊!
生活瑣碎到像螞蟻。
一隻隻的螞蟻號碼3字似的排列著。
有啊!有啊!
有333333333333⋯⋯沒結沒完的四麵八方地向我爬來,趕不開,跑不掉的。
壓扁了!真的給壓扁了!
又往生活裏走去,把那白石的小屋子,花圃,露台前的珠串似的紫羅蘭,葡萄架那兒的果園香⋯⋯扔在後邊兒。
可是真有一天會在半路上倒下來的啊!
一九三三,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