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兩年前一個軍界朋友對他說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可忘記了,事情是出在常熟:一個流氓屢次向同鄉一個闊老頭兒借貸,老頭兒很厭煩的想壓製他那無厭之求,有一次竟用嚴詞打發他,這流氓好生氣憤,千方百計要圖報複,末後就慫恿一個很生得標致的無賴,在戲院裏勾搭上老頭兒的女兒,又暗中嗾使他們卷逃到一個繁華地方,他自己也偷偷的跟了去。不久,他設計將那女子賣給娼寮,得了許多身價。那女子有個出洋的哥哥,回國後也到了那地方,這流氓聽了信,又引誘他去嫖妓,將他的妹子介紹給他。不消說,暌隔多年的兄妹已經不相識了。當兄妹之間發生了肉體的關係,各人露出真實的身世之後,那留學生竟羞慚得至於自殺。

世界是向未來主義演進的,文學又是引著世界到未來主義的向導,它是革命的,建設的,然而兄妹發生關係這已經太平凡了,而哥哥自殺豈不更是傳統思想下的無謂犧牲嗎?這有損於小說的偉大,至於說這流氓的舉動是一個無產階級者對於資產階級者的報複,那更是無聊,最好哥哥不自殺,且出乎流氓的意外,兄妹竟是如膠漆相投的戀愛著,甚至將兄妹改為母子都不妨。勁草先生是這般想,覺著那是最新奇的思潮,他發明的,他頗自慰,從這思潮一推想,於是起首他那在荒原漂泊著的靈魂,現在得著美滿的歸宿了。儼然一個輝煌絢縵的宇宙開辟在他眼前,不,他簡直是萬能的上帝,以他的文學之偉力才製造那末一個宇宙,他深入那宇宙裏,在視察他的孩子們。那兒,天是永遠嵌著陽光普照的天,風是摩撫著萬眾的溫柔的風,一切景色都呈著異彩,大地上滿是威嚴雄壯的建築。孩子們都是些詩哲,在宮殿裏藝術的生活著,孜孜的在滿足那隻一動念就能滿足的欲求。他仿佛在溫和的命令著:孩子們,你們吹啊,唱啊,舞蹈啊,裸著體去找著任何的異性去享樂啊,你們的妹妹不在前麵嗎?啊,你媽在動著春情啊,去吧,任情的找著她們去求愛吧,這是在實現著未來主義,可是“未來”已經“現實”了,你們還得努力的探求著“未來”,在同種中“未來絕了跡,你們就找獸去,找禽去,甚至找昆蟲,一切都找遍了,不是無所謂‘未來’嗎?不,時代是不停輪的,今日的‘未來’,是從前的過去,是這般循環著的,勇敢的前進吧,孩子們,上帝在你們前麵指點你們啊……”勁草先生相信文學是應該走這條路的。由這條路行去,到什麼止境?還是循環著呢?究竟這意義有什麼價值呢?他笑了。

然而笑有什麼益處呢?那故事既是好題材,模型又現成,他得趕緊傾些雜料進去,完成那未來主義的工作。不過,從流氓借貸寫起吧,可是文字嫌冗長,雖則稿酬可以多得點,但這寫法太笨,不能成傑作,分做兩部寫又怕難貫氣,他就皺著眉去尋小說月報上每篇的開頭和結尾,沉思了一陣,便決定從借貸到卷逃做一段回憶,將兄妹之愛做全文的中心,這故事的結果當然是出乎流氓的意外的,在流氓看來應該是蹊蹺的事,於是他即刻在第一行寫著《蹊蹺》做題目,又恐怕埋沒了《蹊蹺》的偉大的作者,便在《蹊蹺》的附近楷書著“勁草”,接著那段回憶也就開始了:“因為得到常子真由日回京的消息,六七年前的事又浮現在殲仇的腦中了。

殲仇和子真是同鄉,子真的爹是有名的財主,……”

這回憶不知怎的變為第三者的口氣,勁草先生真不知自己會這樣眼高手低的,他就不憚煩的換紙再寫,可是得了幾句,好象心中又湧出許多比這更好的,於是又換紙寫,寫了一頓,仿佛還是起首寫的比較高明,但這又可笑,作家是換紙的專家嗎?他就咬緊牙齒將思潮猛烈一夾,才決心一直寫下去:“殲仇的生活真是平凡得可憐,每天除吃吃,逛逛,打打牌,想法交際交際些少爺公子或幻想宇宙間造些罪惡外,竟是無事可做。

“這天上午,他口銜著雪茄,翹著腳挺在睡椅上,想借著日報消磨他的上午,但在沉悶煩惱的心情中,報上的專電啊,戰爭新聞啊,象荊棘一般刺觸他,象煤煙一般薰著他,於是他一目百行的將那些重要新聞瀏覽過,兩目落到本城新聞欄就停頓了。他看了一段‘引誘’的消息,又看了一段‘騙奸’的記載,他玩味著,身入其境似的探索著,簡直每字每句都有牛皮糖一般的味吧,新聞欄的一彎一角,目光都得仔細的掃過的。

“在滿目琳琅的記載中,‘常子真由日回京’的標題,忽然闖進他的眼簾,那如空中的閃電觸著他的腦袋,驀然傳達到四肢。‘喝,他回來啦!’他驚駭的低語著,峨起身,凝神的一氣將那段新聞看完,停了一會又再看一遍,瞠著眼睛,看看前麵無限的穹空,口裏噴著輕煙,身子又往後一仰,報紙掉在地下,於是,六七年前的事在腦裏跟著眼前的輕煙在繚繞:

“‘我沒有這許多錢養你們這種浪人!’畜生,那老而不死的傑三他竟當眾罵人!媽的,家裏雖道少了我這幾個錢?租穀,房金超過每年的開消幾百倍,難道都帶進棺木去?老子雖則由你抓起過幾次,那算什麼,老子若不是因為賭博案子破了,警察廳要罰款,誰想到你家的瘟錢才算沒出息,媽媽的,不肯便不肯,老子充其量被拘留個把月,可是老子得給點神通你瞧瞧。

“事情真湊巧,我跟黃崇德那小子在戲院裏,我對他說:那前麵坐著的小姐兒不是傑三的姑娘嗎?媽的,真美,真風騷,眼睛活溜溜的,準是走草啦!孩子呢,你趕快把媚眼丟過去,她準為接你的,我是不成了,臉上太黑太瘦啦。……還不是果然崇德那小子真有點桃花運,哈哈哈,出了劇院他們倆還是眉來眼去的,第二次在戲院裏可就成功啦。我出主意叫崇德跟著她,和她說話,騙她吃館子,開房間。可是崇德那小子享福,難道老子站在一邊也看著不成?老子會出主意叫崇德騙她卷逃,卷逃到這兒,老子又出主意把她賣了,八百塊錢的身價老子得了五百塊,你們以為這就完了嗎?傑三畜生,我告你,我得教你家女娼還男盜,你兒子出了洋老子就奈何他不得嗎?別著急,你聽老子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