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還好,請坐!請坐!”
那黑頭掙紮著爬起來,打量了秋茄子一下,就透著點兒親熱招呼著,但秋茄子依然冷靜的不大理會人,他知道一味對人謙恭也不中用,在周家二爹,福庭四娘姐那裏已經受過教訓了。彼此沉默了一陣,最後還是那黑頭找著話源開始說:“先生對於戲劇也很內行的噢!”
在秋茄子那多年訓練成功的駝背,那紙白的臉,那咳嗽,與乎言談的神氣,雖然夠得上稱“先生”,實際,這“先生”也是在他能對於戲劇鼓掌叫好的勞績上奉贈的,現在既出乎意料的被尊為“先生”,這先生就不能不慎重點兒又讓雇主兒溜了,因之他又稍稍和藹點兒回答道:“好說,好說,不內行,我們鄉下人一年也難得看一兩回戲,不過我還歡喜看戲就是,這兒每年唱戲我總在場的。”
“既然歡喜看戲,這不消說,對於戲劇定規是很內行的啦!——那末,先生,你說今天的戲究竟唱得怎麼樣?”
那黑頭儼然遇了知己似的,假意的探詢著,希冀再聽一回掌聲或讚頌。秋茄子也覺得這倒是一個生意經,他莊嚴的沉默著,眼睛朝上翻了一下,抿一抿嘴說:
“今天的戲嗎?——唔——我不敢說,總算還過得去吧,——在別人看起來呢,自然,象我們這樣的窮鄉僻土,能化上六七百串錢請班子唱戲,那戲定規是極美極美的,何況貴班在平江鄉下很出名,接都接不到,行頭又嶄新嶄新,使人一見就知道紅是紅,綠是綠,不會錯。這不算,這樣齊全的班子聽說又還在省裏攀來了兩個腳,當然是沒有縫眼給人說的,但是就我一個人的看法,以為這幾天所唱的戲也隻算還過得去,不過我得說明白,今天唱的那出《打龍袍》卻兩樣,唱得特別好。”
那黑頭起首臉色很難看,等到聽完秋茄子的話,才又高興了問:“嗬——就隻那出《打龍袍》唱得好啊!——那末,這出戲裏的角色你說又以那個唱得頂好呢?”
“這自然是那個扮包龍圖的黑頭嘍,他是主角啊!”
那黑頭微笑了一下即刻又睜著眼矜持的問:“那末,那個唱黑頭的好處究竟在那裏呢,我又要請教啦?”
“這個請莫見氣,我是外行,我對於貴班裏的人是誰也不敢得罪,我說那黑頭唱得好,實在是憑良心,並不是信口開河的,”秋茄子神經很緊張似的帶著辯護的神氣愕然的瞧著那黑頭。
“不要緊,你盡管講好咧!”
“是真的不見氣?——那末我就老實說吧,——比如《打龍袍》這出戲,頂難做的是包龍圖,這是誰都曉得的,你想,他要在仁宗皇帝同李太後中間去圓通,一個是當朝天子,咳咳,——”他咳了兩聲,“一個是瞎眼的叫化婆,要他們認娘崽,這不是笑話,這不是驚天動地的事體?——呃——究竟是青天宰相啊,一上一下,他能夠弄得周周到到,服服貼貼!你看他對仁宗皇帝那樣下苦心去諷勸,對含冤十八年的李太後又這樣耐得煩去訪問,相信她,憐惜她,最後太後回朝,要責打仁宗啦,他又想出個打龍袍的法子來,這計策多好啊,兩麵都敷衍得過;哼,這樣煩難的戲,那個黑頭他就處處都能照顧到,描摩得活象,又細心,又圓熟,咳咳咳,——”秋茄子大咳著,並且搖著頭用手拍著大腿說:“唉——這種做工才是出神入化的!”
“還有別的好處嗎?”
“不要忙,我的精神不大好,請讓我慢慢的講,——再說,他那嗓子,唱得極多高,極端大啊!——這樣放勢的唱,沒有一點沙喉嚨夾雜在裏頭,這才叫做真喉嚨,很難得的;唱別的還容易,唱西皮快板的黑頭戲那的確要中氣足,”秋茄子講到這裏,順手拿著箱上一雙筷,在桌上敲了一下:“你聽那黑頭唱的字音,哈——妙透了;”他沒有方法表示那字音,就將筷在飯碗上敲著拍子一壁唱:“‘忽聽萬歲——宣一聲——辰州——來了——放——糧——臣——撩袍——端帶——’哈——一個字一個字交待得多清楚,多響亮,我們鄉下人就從沒有聽過這樣好的戲,南邊人唱京調,別的不說,單是字音就鬧不清,比如‘歲’‘宣’‘辰’這些字眼,都是南邊人唱不出的,——‘放糧臣’三個字,哈,你看,唱得多幹淨,多挺硬!前——咳咳咳,前——”秋茄子又大咳著,吐了一泡濃痰才把話接上,這是他臨時發明的句子:“前年我記得也唱過這樣一出戲,哈哈哈,那真笑死人,他們唱的既不是京調,又不象土調,他們是瀏陽班子,先生,不瞞你,那回若不是我在場,他們定規要吃虧的。也不知怎麼弄的,那黑頭漏了一句,看的人就起哄,草鞋片丟上台,個個口裏隻喊打,末後,若不是兄弟,先生,您猜那會成個怎麼樣的局勢?連廟裏的執年都壓製不住呢!這群愛搗蛋的地痞們,個個揮拳擦掌要奔上台,哈,真凶險得很,若不是兄弟出來的話!您猜怎麼弄的?兄弟看神氣不對,就幾步趕上樓,仿佛也就站在這兒吧,”秋茄子用筷子向樓下指著,一手拍胸脯,雄赳赳的接著說:“這就是我,兄弟,——我挺出來對他們罵道:‘瞇,你們這群化孫子,你們問問良好看,戲是給誰唱的啦?戲是敬菩薩的啊!哼,菩薩還不曾開口,你們倒揮手動腳起來啦!成什麼事體,你們這群欺神罵像的東西,定規要遭雷打的!’哈哈哈,這一來,他們才靜下來了。——唔——我說到哪兒來了?——嗬,講的是前年那個黑頭唱錯了戲,是的,那本不成話,咳咳,相比見高低,所以我說,今天這出黑頭戲的確是唱到了家的。其餘做工啊,台步啊,那是不用說,都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