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從側麵瞧著老師那龍鍾的姿態,剖析他老人家過去生活的段片,想及他老人家在我家逗著孩子的情形,同時也注視著花園裏這堪妒嫉的一切,雖然我不感到自己夢一般在青春裏遊泳著的快樂,然而對著這一切癡呆了的淒然枯坐著的老師,我恍然憬悟我倆是正和盛夏對著殘冬一樣。他老人家是越看越老了。臉上刻滿了皺紋,嘴唇也有點兒枯焦,短小的軀幹好象更加收縮了,手也越發瘦小了,眼睛也更加昏濁了,再聯想到他老人家的一舉一動,覺著他老人家走路時,象老母雞一般遲鈍,拿酒杯時,手也顫抖著,說話過後,總免不了歎息呻吟,仿佛歎息呻吟成了他老人家的重要工作一樣。也仿佛覺得,在不久的將來,呻吟絕了,殘冬的風雪一來,便沒有他老人家的世界。可是回想到我自己,倘是盛夏去了,經秋到冬,和現在的老師一樣,這般墮落的我的悲楚,將更不知怎樣。想到這,我幾乎也要淒然歎息。

“走吧,沒有趣味。”

忽然老師拍了拍衣裳,立起來。我回了一聲:“好!”

已經午後四點鍾。遊人漸漸多了。在走出公園的路上,一個輕佻的俄國婦人的傘,觸著老師的草帽。那婦人向老師點頭笑著說:“Sorry !Sorry!”

懂得幾句英語的老師,一壁緩緩的踱,一壁轉頭眯著眼,瞧著那婦人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沉默的老人卻有興趣和熱忱的外國婦人周旋著,這有點使我詫異。可惜那俄國婦人不懂得老師的話,昂然的走了。否則,即令有點兒關係,在老師,大概也是可以吧?我這樣無聊的想。

走出公園,我告訴老師,我們便道可以再逛逛外灘公園,那兒的景致也不壞,遊人比較多。老師欣然答應了。

在外灘公園,老師象體力不勝似的,看了一會噴水池的金魚,便坐在江邊的椅上,依舊默然無語。聽著園外碼頭工人的邪許之聲,看著汙濁的滾滾的江流和江上的煙霧,嗅著撲鼻的煤煙和水氛,頗令人心情煩躁。小汽輪乘風破浪的奔來奔去,小劃子梭子一般,在水麵漂蕩,海舶遲緩而笨重的前進著。載重的大帆船在浪中忍耐的掙紮著,象蝸牛一樣,但一會兒不去注意它,它也會漸漸遠去,快到岸了。人生不也這樣渡著嗎?少年是活躍的,老年便遲鈍起來了,然而不拘緩速,也一樣能達到彼岸。我猜想老師也神馳到這上麵去了吧?

“帶了表嗎?不早了吧?”老師說。

“沒有,但是我可以看見海關的鍾——快五點了。”我答。

老師轉頭望望遠處的鍾樓,搖頭歎道:

“唉,到底是年輕人的目力——走吧,恐怕老秦要來了。你有工夫到我旅館裏去玩玩嗎?”

我允諾了,陪老師回旅館。

老師非常的煩躁,在室中踱著,在床上躺著,又踱著,總安靜不下來。“六點了吧?”“七點了吧?”時時煩著,好象很焦急的等著夜的到來似的。隨後,他老人家說:“假使老秦不來,我們到永安公司的屋頂花園去吃飯。”

“那不太鬧了嗎?”

“不礙事。熱鬧一點好。”

不久,老秦來了,邀我們上北京館吃飯。老師酒量極大,談興也濃,談到學問上,他老人家發現古代某人某人是個社會學家,但不能判斷是屬於左派或右派,因為他老人家對於馬克思、列寧的學說沒有詳細研究過。他老人家並且告訴我們,社會主義,多年就相信了的。

不歡喜公園,卻愛熱鬧的永安公司,相信社會主義,這又使我驚異。老秦對於老師的態度和言論也有些驚異。他對老師端詳了一陣,忽然問道:“你老人家今年多大年紀?”

老師忽然板起麵孔,皺著眉頭,肅然的坐著,沉默著,很惱憤的樣子。許久之後,才嚴厲的回答道:“不要問,你問人家年輕幹什麼?我頂討厭人家一開口就問年紀。”

飯後,老秦回去了。在街上,老師問我:“我們到永安公司去玩玩,你回去晚一點不要緊嗎?”

“不要緊。”

我口裏雖這末說,心裏卻老記著七八年前老師教訓我的“常常在外麵遊得很晚,這是不對的。”那樣的話。想到家裏的女人也許會等著我,也記得三四年前老師對我的斥責“現今的老婆一定要這樣子,男人非有女人嚴加管束不行。”我究竟免不了有點兒躊躇。但為想領會老師何以會如此的原因,我不得不陪老師走上永安的樂園。

怕聽鑼鼓聲的嘈雜,怕受成群的遊蕩者的推擠,老師在各處走了一回,便在屋頂花園喝茶,休息。

從樹葉中投射出陰暗的燈光,從扶梯口湧出無數憧憧的人影,從茅亭子裏放出幽揚的弦樂,從天邊送來陣陣的涼風。品茗的男女,喁喁地私語著,妖冶的妓,各處徘徊著。一切都給明月籠罩著。這就是那樂園的瞑濛幽暗的迷人的夜。

青年的妓走近我,顧忌的低語著:“去吧?去吧?”

我暗示她們去牽笑迷迷的老師,但她們好奇的瞧著老師,卻始終不動。我認定金錢萬能的說法,老師倘是真有意要浪漫一次,那是不成問題的。不對,也許老師不肯在一個門生前麵扯碎自己的尊嚴吧?我試探著問:“老師一個人住在旅館裏很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