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學友敘述了自己過去和現在的區別。先生說:“這是說做功夫的效果。”

兩位學友一片茫然,向先生求教。

先生說:“我們現在下功夫,隻是要使得為善之心更加真切。為善之心真切了,見到善就自然會貼近,有過錯就會改正,這才是真切的功夫。隻有這樣,才能使得人欲日漸消弭,天理日漸明白。如果隻是探求做功夫的情景和效果,反而會助長向外求的毛病,不是真正的功夫。”

【度陰山曰】

按中國傳統的思想,人生隻有今生,沒有前世和來生。所以它不像宗教,對未來有所期待,隻要為善這一生,就足夠。

這為善就是功夫,為善之心真切,見到善就自然貼近,有過錯就會立即改正,這就是功夫用得好。

功夫若用得好,人欲日漸消弭,天理日漸明白。你能識得天理,還會擔心結局很差嗎?

但問題恰好在這裏,許多人不是不用功夫,而是總想用了功夫就立刻出效果,目的性太強。

一個目的性太強的人,在某件事上用功夫時就會不停地關注結果,一旦結果緩慢或者不如他意,他就會放棄這一功夫,改另外的方法。正如我們常常看到的那幅漫畫,在漫畫主人公身後有多處馬上要見到泉水的井,但沒有一處井水被挖掘出來。

隻談功夫不談結果,就是讓我們一門心思地專注於功夫,而不要分心去想結果。功夫到了,結果自然會好。功夫沒到,想那麼多結果也毫無意義。

王陽明所謂的功夫就是“存天理、去人欲”,把這一功夫做好,也就等於過好了你的人生。反之,總想著“存天理、去人欲”後會有什麼效果,這念頭就大錯特錯。因為人生就是個“存天理、去人欲”的過程。

在“存天理、去人欲”中尋找快樂,身心愉悅,功夫就成了本體。

有心求異,就是錯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為入門下手處有毫厘千裏之分,不得不辯。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嚐異也。若其餘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

【譯文】

學友們看書,時常指摘議論朱子。

先生說:“存心去找區別,就是錯誤的。我的學說與朱子往往有所不同,在入門功夫上甚至有毫厘千裏的差別,必須分辨清楚。然而我的用心與朱子並無二致。如果朱子在文義上解釋得清楚明白的地方,又怎能改動一個字呢?”

【度陰山曰】

朱熹和王陽明的學說肯定不同,陽明心學是對朱熹理學的撥亂反正。朱熹說心能辨別出天理,王陽明卻直接說,心之好惡就是天理;朱熹說,隻有人性才符合天理,情欲不符合,王陽明則說,人性和情欲都符合天理;朱熹說先知後行,王陽明說知行合一。

兩人學說黑白分明。

在入門功夫上同樣如此。朱熹的方法論“格物”是探究萬事萬物的真理,王陽明的方法論“格物”是在事情上正念頭;朱熹說“存天理、滅人欲”,王陽明說“存天理、去人欲”。總之,方法上,一個如果是劍,那另外一個就是流星錘——二者固然都是兵器,卻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王陽明的弟子們讀朱熹著作時,常常指責朱熹的錯誤(和王陽明不同就是錯誤),王陽明卻說,存心去找區別,就是錯誤。

為什麼?

因為王陽明和朱熹的出發點都是為了人能做聖賢,二人的學說、方法論雖然不同,卻都是導人向善的,沒有說讓人去做壞事。

即是說,兩個人的學說都是好學說,都是讓人為善之學說,有人可能在王陽明這裏找到方法,而有人卻能在朱熹那裏找到方法,雙方沒有高下之分。

人一旦要存心去找兩個學說的區別,就是要分門別派,就是要自立門庭,自我關閉。王陽明說,心外無學,不論是什麼學說,隻要學說的出發點是好的,那你但肯用心去鑽研,就必有所成。一切好的學說,都是從心出發的學說。你若有心求異,念頭就先錯了,求出來的東西再讓人耳目一新,它也不符合天理。

認可別人的“是”,就遵循;發現了別人的“非”,也別張牙舞爪,繞過去就是了。真正的聰明人,永遠在學別人的“是”,從不在別人的“非”上較真。

從來沒有人因為給別人挑毛病而成就學問的。一旦盯著人家的“非”不放,就忘記了人家的“是”,最後學了一肚子小肚雞腸和意氣,於學問和做人,都不是好事。

所以,做人和做學問一樣,有心求異,就是錯。

不比才力比減人欲

希淵問:“聖人可學而至,然伯夷、伊尹於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聖者安在?”

先生曰:“聖人之所以為聖,隻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鎰,文王、孔子猶九千鎰,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聖人。猶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精金。以五千鎰者而入於萬鎰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蓋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聖人,猶一兩之金,比之萬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學者學聖人,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猶煉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爭不多,則煆煉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則煆煉愈難。人之氣質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於道,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則一。後世不知作聖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以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故不務去天理上看工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煆煉成色,求無愧於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無複有金矣。”